79

火勢突如其來,燒得又快又猛。

尖叫聲四起,人們倉皇奔逃。

元墨轉身就往回沖。

“元兄!”季雲安拉住她,“火太大了!”

季雲安看着削瘦,力氣卻不小,元墨一時竟掙不脫,怒道:“若是阿妩在裏面,你去不去?”

季雲安一怔。

只一怔,元墨便甩開了他,沖向火光的方向。

到處都是驚慌抱頭逃蹿的人群,有好幾次元墨都險險被撞倒,耳邊充斥着驚恐的尖叫,曹方站在假山旁邊高喊:“莫要慌!不要逃!不要擠!快去救火!”

可惜人們都被吓破了膽,沒有人聽得進去。

雍容高貴的官員、優雅從容的書生、姿色撩人的女伎……在大火面前全都變成了一個模樣,臉色發白,兩眼發直,不住口尖叫,拼命往外逃,混在驚惶失措的仆役堆裏,根本分不出誰是誰。

元墨四處張望,沒有放過身邊任何一張臉,都沒有看到姜九懷。

火舌像是直接燒進了她的胸膛,舔着她的五髒,烤得血肉滋滋作響。

——“因為他們人太多了。你以為是一個人,兩個人?不,是所有人,所有觊觎權勢、觊觎家主之位的人。”

姜三爺的嘆息還響在耳畔,此時此刻元墨才真正明白姜九懷一直以來過着怎樣的生活——被委以重任、日日同他語笑晏晏的慈祥長輩,身後卻帶着硫磺和油脂,要燒死他!

照着這些日子她觀摩到的情況看,姜家內鬥的恐怕不止一把火這麽簡單,姜長倫很可能還有後手——比如趁着火勢洶洶衆人慌亂之際,安排下殺手趁亂刺殺。

想到這點,元墨心裏就狠狠打了個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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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的,沒事的。元墨用力安慰自己,一定會沒會事的,他有金麟,沒人能進他的身,何況還有白一,忠心耿耿的白一,一定會保護好他!

她在人流江中逆行,不知挨了多少記擠踩沖撞,終于接近了着火的大廳。

火是從外面燒起來的,門口尚未全封,還有一道縫隙,大約能容一人通過。

但火光熊熊,像巨龍一樣發出咆哮,人類對于火的天然恐懼霎時湧出,元墨不由自主停下腳步。

就在這個時候,裏面傳出姜九懷的一聲驚呼:“——是你!”

這一聲裏飽含了驚訝與震怒,還有一絲痛楚。

元墨一咬牙,沖了進去。

灼人的熱浪轟然襲來,每一下呼吸都十分艱難,煙霧缭繞之中,她看到地上癱倒着兩具屍體。

一個是女伎,一個是小厮,片刻之前他們就在這大廳裏侍候,一個彈箜篌,一個斟酒,現在卻仰倒在地,眉心俱有一粒深深的血洞。

果然有安排了殺手!

看來就是他們拖住了姜九懷,以至于姜九懷沒能在第一時間逃出去。

火焰和煙霧阻隔了視線,到處煙火燎人,什麽也看不清,她不敢大叫,怕這場危機四伏的火光裏還有潛藏的兇手。

再往裏走,隐約看清眼前景象,元墨的眼睛猛然睜大。

火光扭曲了空氣,眼前的景象仿佛不是真的,而是自地獄中浮現。

白一的匕首刺進了姜九懷的胸膛,姜九懷的金麟對準了白一的心口。

白一正對着元墨進來的方向,他看到了元墨,嘴唇無聲地嗫嚅一下,臉上浮現出一個奇異的笑容,胸口綻放出燦爛的血花。

整個人軟軟地倒了下去。

不!

元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對姜九懷下手的人,竟然是白一?

一條橫梁轟然倒下,天塹般橫在元墨面前,火光沖天,火舌狂舞,煙霧彌漫,方才還歌舞升平的大廳恍如人間地獄。

姜九懷就站在這地獄深處,一動不動。

“阿九!”元墨試圖沖過去,卻被火舌燎得生疼,她大叫,“快出來!”

姜九懷像是沒聽到她的聲音,慢慢地低頭看看胸前的傷口,在他低頭的那一瞬,頭上的金冠裂作兩半,滿頭長發水一般散開,遮住了面頰。

“呵呵呵呵……”

他慢慢地、低低地笑了起來,聲音冰涼,不帶一絲人氣。

隔着火光,元墨只覺得心裏一陣陣發寒,眼前的人好像不是姜九懷,而是一只從地獄爬出來的惡鬼,他的笑聲越來越大,幾乎是狂笑。

火光扭曲了空氣,扭曲了姜九懷的身影,他的手撫過胸前的傷口,沾滿了血跡,他對着這雙血紅的手狂笑起來,“來啊!殺了我啊!都來啊!”

他看向地上的白一,眼眶隐隐有可怖的血紅色,眸子詭異地明亮,他抓住白一的衣襟,用力搖晃:“殺了我!來,殺了我!你不是要來殺我嗎?你們不都是要來殺我嗎?殺啊!殺啊!不要讓我活着!快來殺了我!”

隔着火光,元墨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

他的心疾發作了。

他從來不信任姜家人,白一和元墨一樣,都因為“不姓姜”而占了不少便宜,更得姜九懷的信任。

但,平時有多信任,今日便有多痛苦。

他俯身撿起白一的匕首,眼神已經狂亂,眼中掠過嗜血的光。

頭痛欲裂,像是有人用刀砍、用斧頭劈、用針紮……每一寸血肉都疼到沸騰,心裏只有一個巨大的渴望,血,有血就好了,要血,要痛,要傷害,要毀滅,要世上所有一切都為他的痛苦陪葬!

元墨再也等不得了,拿袖子護住頭臉,沖過面前這道火牆。

灼熱的火焰逼得她尖叫出聲,煙霧與熱浪中根本沒有辦法認清方向,她整個人朝姜九懷撲了過去,死死抱住他:“阿九不要!”

姜九懷被她撲得後退了一步,感官變得異常遲鈍,過了好一會兒才發現自己的雙臂被抱住,然後才慢慢低下頭,看見一張小臉被煙薰得黑一塊青一塊,幾乎看不出是誰,只有一雙眼睛那麽明亮,那麽熟悉。

像是赤紅地獄裂出了一絲縫隙,他認出了這雙眼睛的主人,“阿墨……”

“是我,是我!”元墨的嗓子被薰得火辣辣疼,每說一個字都像是刀刮過喉嚨,“我來帶你走!”

可惜,姜九懷眼只有清明只有短短一瞬間,可怕的血色泛出他的眼角,他的身上迸出一股大力,掙開了元墨,手裏的匕首狠狠朝自己揮下。

元墨骈指如刀劃過他的脈門,他的手再也握不住,匕首“當啷”落地。

元墨還來不如及松口氣,剛擡頭,他的左手便對準了她的眉頭。

他的臉上露出了一個冰冷至極的笑容:“原來,你也是來殺我的……”

“我殺你個頭啊!”元墨快瘋了,“我要是想殺你,直接在門外等着你被燒死,不是更容易?”

姜九懷的眸子動了一下,像是才看到周遭的火光,然後,他的臉扭曲了起來,血色在一剎那之間消失得幹幹淨淨,他雙手抱頭,發出一聲尖叫:“火!”

元墨從來不知道,短短一個字裏能蘊藏這樣巨大的恐懼。

這一刻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姜家家主,他好像重新回到了五歲那年,變成了那個眼睜睜看着父母被大火吞噬的小孩。

“阿九別怕。”元墨心裏有巨大的痛楚,像是有火舌舔進了心裏,焦灼難忍,她盡量讓自己的聲音穩定些,盡量讓自己的眼神柔和些,慢慢向姜九懷伸出手,“沒事,沒事,我來帶你走,帶你去個沒有火的地方,好不好?”

姜九懷驚恐地看着她,她保持微笑:“來,聽話。”

不知是她的微笑感染了他,還是火光讓他迫不及待想逃離,他試探地、緩慢地伸出手。

一點一點接近元墨停在半空中的手。

元墨的眼中滿是鼓勵,滿是溫柔,滿是心疼。

阿九,來。

我帶你離開這地獄。

就在姜九懷的指尖将将要搭在她手的一剎那,“喀啦”一聲巨響,一根柱子倒了下來,劇烈的火焰“轟”地一聲,騰空而起。

姜九懷猛地縮回了手,拼命往後縮:“不要……不要……火……火!”

就在這時,烈火哔剝聲裏,外面傳來喧嘩。

“快快!家主大人還在裏面!”

“用水龍!”

“水!水!池塘就在那邊!”

“再快一點!”

“救出家主大人者重重有賞!”

曹方終于控制住了混亂的局面,水灑在火焰上滋滋作響,火光頓時小下去很多,只剩濃煙彌漫。

是到了這一刻,元墨才明白布局的人有多麽可怕。

放火只是第一步,如果前面兩名殺手能殺死姜九懷,計劃便成功了。

就算他們殺不死姜九懷,至少能把姜九懷留在火中,計劃也成功。

即便他們留不住姜九懷,白一會進來補上致命的一刀。

白一失手也無妨,因為白一背叛,姜九懷會被刺激得心疾發作,無法逃出火海。

就算姜九懷被救出去,人們很快就會發現,他們的家主大人是一個發狂殺人、被火海逼得神智錯亂的瘋子。

于是所有人都知道姜九懷身患惡疾,他們可以名正言順地将他趕下家主之位。

朱大雙突然的邀約,将她調離姜九懷身邊,只怕也是這場精密到無懈可擊的殺局中的一環。

他們沒有錯漏一個變數,嚴絲無縫地堵住了姜九懷所有的生機。

只是,有一個小小的意外。

在火光與濃煙之中,元墨咬着牙,惡狠狠地笑了。

那就是原本該和言妩蕩舟湖上的她出現在了火場中!

老子就是那個變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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