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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長倫像是消失在了空氣中,姜家尋遍了整個揚州城,都沒有發現他的蹤跡。

姜三爺派奔雷手帶着人趕往月心庭,本指望從朱大雙身上尋出一點蛛絲馬跡,結果有人比他更快一步,朱大雙已經身首異處了。

奔雷手便把朱大雙的妻小連同月心庭上上下下全鎖了。

元墨連忙找姜九懷求情:“應該不關姑娘們的事。如果言妩也替姜長倫辦事,就不會求我帶季雲安來府衙了。”

至于朱大雙,他太想搭上姜家,姜長倫這種大佬一開口,他自然是拼命巴結,從頭到尾都只是個棋子而已,除了絆住元墨,估計什麽都不知道。

就這樣,還把一條命搭了進去。

姜九懷點點頭,很快傳下話去,把朱家和姑娘們放了。

傷口不算深,姜九懷恢複得很快,不久之後便能起居如常,他身姿挺拔,步伐穩定,儀态優雅,單從外表,誰也看不出他身上有一道長長的傷口尚未完全愈合。

這天姜九懷支使元墨回姜家取書,元墨捏着長長的書單在書房裏找了半天,眼看天都黑了,還沒有找全。

她幹脆去找姜其昀拉來幫忙。

姜其昀一面幫忙,一面道:“這地兒真是沒法兒待了,八叔那樣笑嘻嘻的人竟然說放火就放火,一點兒看不出來。哎我說,你去給咱們家主大人吹吹枕邊風呗,讓他早點兒起程,都要過年了真是的!”

元墨給他“枕邊風”三個字戳了一下,手裏的書險險沒抓牢。

姜九懷讓曹方在屋子裏加了張矮榻,兩人日日共處一室,府衙上上下下都把她當作貨真價實的男寵,尤其是她那天為月心庭求情,前腳張口,姜九懷後腳放人,大家都說這世上果然最厲害不過枕邊風。

曹方還拐彎抹角勸她“家主受傷了”、“身體不好”、“有些事情急不得”、“還是暫緩為妙”,最後拍拍元墨的肩,語重心長地道:“畢竟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嘛,要知道,細水方能長流啊二爺!”

還在這些流言蜚語對她來說無關痛癢,聽聽也就罷了。

姜九懷不知從哪裏聽見幾句,回頭問她:“你是不是不喜歡他們那樣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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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墨老實道:“不喜歡也談不上,但也沒多喜歡就是了。”

當晚她就得到了一間單獨的客房。

元墨震驚了。

姜九懷道:“從今往後,不喜歡聽的話,你可以不聽。”

姜九懷“不聽”的方法十分直接,所有愛嚼舌根的家夥都被打發出了府衙。

曹方立刻知機地閉上了嘴。

元墨明顯發覺姜九懷對她好像有點不一樣了。

但具體哪裏不一樣,又說不上來。

這會兒她終于把姜九懷要的書收齊了,帶回府衙。

姜九懷卻不在屋內,坐在案後的人是姜三爺。

元墨放下書:“三爺,家主大人呢?”

姜三爺目光落在那箱書上:“他是用這個借口支開你的麽?”

姜三爺輕輕嘆了口氣:“他去大牢了。”

元墨心裏咯噔一下。

白一在大牢裏。

那一顆金剛石避開了心髒要害,白一沒有性命之礙,但轉即被投入了大牢,府兵們把守得十分嚴密,元墨想進去看看都不行。

這麽些天過去,白一……還活着嗎?

或者說,姜九懷去過之後,白一……還能活着嗎?

白一曾經是殺手,原本就經受過最嚴苛的訓練,也經歷過最殘酷的追殺,他艱難地活了下來,最後卻想殺死他的救命恩人。

也許,一切從一開始就是一場騙局?

不是姜九懷無意中撿到一個垂死的殺手,而是,有人把那個殺手送到姜九懷的身邊?

是誰?有如此深重的機心,如此長遠的耐性,和如此匪夷所思的手段?

“三爺,”元墨喉頭有點凝滞,“白一是姜長倫安排的人嗎?”

姜三爺長長地嘆了口氣:“孩子,我不知道。”

除了白一,沒有人知道。

姜九懷就是要去問這個答案的。

若是姜長倫,則一切都結束了。

若不是姜長倫,後面還有硬仗要打。

大牢設在府衙西北角,屋檐低低的,挂着兩盞燈籠。

燈籠在風中搖晃,好像随時都會被吹得掉下來。

元墨坐在屋檐下的石階上,夜很深了,風很大,石階像冰一樣冷。

她在這裏已經坐了大半個時辰,姜九懷還沒出來。

等待的時間如此漫長。

就在她手腳快要凍僵的時候,風裏傳來了腳步聲,以及,一絲血腥味。

她立即站起來,踉跄了一下才轉過來身,看見姜九懷從裏面走出來,幽暗昏黃的燈籠把他的影子長長地投在石階上。

他仿佛不是從屋子裏走出來,而是從無邊的黑暗裏走出來。

忽然,他看到了外面的元墨,站住了。

兩人一個在門內,一個在門外,萬籁俱靜,天地無言,只有寒風吹過,燈籠忽明忽暗。

“那些書應該夠你找到亥時,”姜九懷慢慢地道,“你現在就回來了,是找了旁人幫忙麽?”

元墨沒有說話。

她聞到他身上的血腥味濃重逼人,看到他袖口的雪狐鋒毛上凝着一顆顆血珠,血順着指尖滑落,一滴,又一滴……

她臉上的怔忡太明顯了,姜九懷忽然笑了一下,笑得十分短促。

他舉起自己沾血的手:“何必如此驚訝?你難道沒有見過我發作?還是你以為我留下他一條命是為了放他生路?阿墨,你不會愚蠢到這種地步吧?”

元墨說不出話來。

深夜的寒風吹在臉上,肌膚生疼,這冷與疼透過肌骨直入心底。

他明明站在火把下,她卻只覺得他周身全是黑暗,又深沉,又絕望。

姜九懷被她眼中那點憐憫刺怒了,他逼近她,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元墨感覺得到肌膚上傳來濕冷的觸感,血腥味驟然加重了。

他的目光在她臉上巡邏,眸子深黑且冰冷,嘴角慢慢地露出一個笑容,“害怕嗎?”

元墨搖頭,有什麽東西哽在她的喉頭,又緊又澀,她要深深呼吸,才說得出話來:“那兩個刺客傷在額頭,可見即便再危急,金麟依然能不失準頭。可是你當時一如此之近,金麟卻沒有命中白一的要害,這說明,你手下留情了。”

姜九懷淡淡道:“不錯,我是故意留他一命,因為死太便宜他了。”

“其實白一也同樣沒有盡全力。”元墨道,“他用的是匕首,如果用的是直刺而不是像刀一樣豎劈,你碎掉的就不止是金冠了。”

“那麽,我得感謝他背叛得有情有義了?”姜九懷居高臨下地看着她,慢條斯理,聲音平靜得近乎輕柔,“阿墨,這種時候你應該害怕,除了恐懼,一個字都不要多說,否則早晚會把自己害死,懂嗎?”

這輕柔的聲音裏帶着可怕的寒意,元墨的心髒又像是被誰捏住了,那只手一定是用冰做的,讓她的心又冷又疼。

姜九懷帶血的手撫向元墨的臉龐,在她玉一樣細膩的皮膚上留下了血痕,仿佛給瓷瓶描上朱砂,有異樣的美感,他忽然深深地笑起來,“你只要記住一件事,如果哪天你背叛了我,這就是你的下……”

元墨再也忍不住,撲上去抱住了他。

最後一個“場”字梗在姜九懷的喉嚨埋在,像一只氣泡,還沒升到水面便告破滅。

風像是停了,整個世界凝定。

姜九懷的手徒勞地擱在空氣中,全身心的每一寸骨血都被強行征用,去感知這突如其來的重量和溫度。

“別說了好嗎?”元墨低聲道,“這種話說了只會讓自己難受。”

姜九懷恍惚間好像又回到了那日午宴,她靠在他背上睡着的辰光,一點點新奇,大量的溫暖,以及異樣的安适,心裏被這些東西充滿,原本那些又沉重又冰冷又絕望的情緒,不知不覺像潮水一樣退去了。

明月在天,光潔的枝桠襯着背後深藍的天空,空氣寒冷而幹爽,血、痛、黑暗、背叛……好像全都被埋在了身後。

姜九懷的手動了動,緩慢地、有點生疏地、試探地,想找到它們想安放的地方。

然而還沒等它們碰到元墨,元墨卻是如夢初醒,疾忙退開,這一退就是三大步,她簡直不敢想象自己剛才幹了什麽!

抱了姜九懷!

被鬼神附體了嗎?

不管你有多擔心多難受,姜家家主是能說抱就抱的嗎?

“小人一時情急冒犯了家主大人,小人該死!但小人是真心實意想寬慰家主大人,請家主大人莫要怪罪!”

她悔恨交加,就差沒磕頭認罪了。

姜九懷的手再次僵在半空。

這個蠢貨。

你若站着不動,便是寬慰了。

他收回手,轉身朝前走。

走出幾步,發現元墨還杵在當地。

“還不跟上?”

元墨一聽這聲音十分松動,再不像方才那般冷冰冰的樣子,登時放心了不上,連忙跟上。

“家主大人……”

“就算情非得已,就算手下留情,背叛也依然是背叛。”姜九懷打斷了她的話頭,靜靜道,“要是再敢為他求情,我就送你去陪他。”

他若是情緒波動,元墨說不定還能有辦法,一旦如此冷靜,那可真是刀槍不入無懈可擊,元墨頓時不敢再開口了。

月光自身後照來,把兩個人的影子拖得很長,他刻意地放慢一點腳步,兩條影子看上去就像是并肩走在一起。

很快元墨也注意到了這一點,她趕緊落後兩步,以便和尊貴的家主大人保持距離。

蠢貨。

姜九懷不由在心裏輕輕道。

——又愚蠢,又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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