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元墨很久沒有宿醉過了,幾乎忘記這種斧頭劈腦殼的頭疼的什麽感覺。

然而她還是不得不頂着被劈過的腦殼早起。

小七進來服侍,對她一臉景仰:“二爺您可太厲害了,昨晚上我還以為家主大人要打斷您的腿。”

元墨一愣:“他為什麽要打斷我的腿?”

“您那麽晚才回來,不知道家主大人等了您多久!”

元墨吃了一驚,捧着腦袋仔細回憶,腦袋只肯回以她一片混亂的“二爺幹了這一杯”,其餘的記憶半點也吐不出來。

哎,想不出來便不想了,反正這兩條腿尚健在,并沒什麽大問題。

她還有事要辦。

昨天她出門之前,就讓小七備了兩套棉衣,兩雙棉鞋,并幾件單衣,這會兒鼓鼓囊囊裝了一只大包袱,扛起來去菜場。

晨霧還未散盡,元墨終于等到了怪老頭。

嚴寒已經入骨,他身上還是一身單衣,腳下還是一雙草鞋,且還是視她如空氣,喝完酒,放下酒碗就走。

“大叔大叔等一等!”

元墨扛着包袱追上去,怪老頭大步流星的,她得一路小跑才能跟得上,她一面跑,一面道,“大叔你別跑,你那養魚秘笈我是無緣了,我明天就要京城,再不會來找你了。”

說着,把個巨大的包袱往老頭身上一砸,“這是給你的,拿着吧。”

怪老頭大概掂得出包袱裏是什麽,微微一愣。

“大叔啊,你既然會養魚,你就多養一點呗,三天才拎那麽幾條出來,真的只能換一碗酒錢,你平時吃什麽?用什麽?不是我說你,你看你也一大把年紀了,心裏好歹也該有點成算吧?日子總得好好過才行啊。你多養點魚,每天賣一趟,攢點錢,吃飽穿暖不說,将來說不定還能娶一房媳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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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老頭臉上終于有了一絲變化,他的眼睛微微睜圓了,瞪着元墨,像是看着什麽奇怪的東西。

元墨也發現自己有點啰嗦,但有什麽辦法呢?實在沒見過這麽不會過日子的人。

唠叨得差不多,她便也住了口,拍拍怪老頭的肩:“我走啦。”

也不指望怪老頭會跟她依依惜別,她轉身就走。

街上的人熙熙攘攘,她走出不遠,背後傳來一個低沉沙啞的聲音:“你跟着我就是為了學養魚?”

元墨愣愣地回頭,只見怪老頭不知何時跟在了她的身後。

她十分震驚。

大叔你不是啞巴啊?

城東三十裏的地方,有一條小溪,溪水從山頂蜿蜒而下,最後在半山彙成一只小水潭。

小水潭裏養了幾條魚。

元墨想起自己當初居然能追到城西去,真是蠢得可以。

附近樹高草長,藤蔓與叢林之間露出大片大片的瓦礫,斷壁殘垣随處可見,隐隐留下了焦黑的痕跡,像是着過一場大火。

靠着一片殘壁,搭出了兩間茅屋,那顯然就是怪老頭的家了。四下裏悄然無聲,荒山野地,最近的鄰居大概是樹上的松鼠。

這水潭只有五尺見方,清澈見底,統共加起來也養不了幾條魚,元墨又忍不住唠叨了:“大叔,你可以把魚塘挖大一些嘛。”

怪老頭像是沒聽見,他站在潭邊,慢慢擡起手掌,然後緩緩向着水面往前推出,“這就是秘笈。想學嗎?”

秘、秘在哪裏?

元墨看了半天不知道他在幹什麽,心裏有一種恍然的感覺——難怪這位大叔這麽奇怪,原來是腦子不大好……

怪老頭感覺到了她同情的視線,忍無可忍出聲指明:“看魚。”

元墨望向水面,然後,整個人都呆掉了。

水面起了一圈圈漣漪,魚兒紛紛往溪流上游,一直往上,一直往上。

魚、魚躍龍門?

不過越往上,游動的速度便越來越慢,怪老頭的臉色也越來越凝重,當他收回手,魚兒們急速順流而入,重新回到水潭,四下裏奔蹿,顯然給吓得不輕。

元墨終于明白為什麽別家的魚比不上怪老頭的鮮彈——廢話,誰家的魚會被迫天天跳龍門?

元墨內心的震撼實在難以平複,喃喃道:“這不是養魚的秘笈,這是武功秘笈吧?”

“這套掌法名叫‘溟海’,水是天下至沉至靜至清至寧之物,力有萬鈞,但善處弱勢,可化繞指之柔。若是你願意留下,長則十年,短則五年,能練到送一條魚逆流而上而不傷及魚身,便算略有小成了。”

她聽過不少江湖傳說,據說有很多前輩高人性情古怪,擇徒十分嚴苛,一百個人裏面能有一百個人铩羽而歸,只等那第一百零一個有緣人做了一件莫名其妙的小事,忽然就入了高人的法眼,學得絕世武功,稱霸江湖。

元墨萬萬沒想到,這種事情竟然是真的。

而自己居然就是那第一百零一個的幸運兒。

但是,作為金刀龍王的小弟子,她缺的難道是秘笈嗎?

她缺的是下苦功的毅力啊!

練武真的好難,這種內家掌法更是難上加難,等她熬出怪老頭這份功力,頭發都白了,還有幾年好活?稱霸江湖還有什麽意思?

“你不想學?”怪老頭冷冷問。

“大叔你這個掌法真的好厲害,但我真的是來學養魚的……”元墨躊躇一下,還是決定實話實說,然後趕緊猛拍馬屁,“像您這麽有本事的人,一定會有天縱奇材來當您的弟子的!”

怪老頭看着她,像看一個黃金送到手邊卻不撿的傻子。

良久,他嘆了口氣:“罷了,我原本也沒打算收徒,這一套掌法,只不過是謝你的棉衣。”

“不用客氣,兩身衣服花不了多少錢。”元墨道,“我知道大冬天穿單衣是什麽滋味,知道雙腳被凍得麻木是什麽感覺,所以也不想讓大叔你凍着……”

但她萬沒想到,人家可不是凍着,人家是內功深厚,根本不懼寒暑。

元墨被自己蠢哭了。

“你是個好孩子。”怪老頭看着她,慢慢地道,“那個孩子比你大不了兩歲,只是,他永遠也不可能像你這樣心善……”

“誰?大叔你的孩子嗎?”

“我沒有孩子。”怪老頭望向那片瓦礫廢墟,“那是我主人家的孩子。”

“你主人家是……”

元墨完全沒有刺探隐秘的意思,純屬瞎聊天,但怪老頭的臉色卻猛然一變,好像被什麽東西刺了一下,冷冷道,“你既不學,可以走了。”

難道高人們都是這般翻臉比翻書還快的嗎?

元墨只好默默走人。

轉身之際,忽然聽得腦後風響,她反應快,轉身抄在手裏。

是一小塊碎掉的五彩琉璃片。

琉璃是值錢的,但碎成這樣,和瓦礫也沒有多大分別了。

“以後若是有事,拿着它來找我,我允你一件事。”

原來是信物。

嗯……按江湖傳說,高人一諾值千金,無論多難的事也必然會辦到,比如幫人報仇雪恨或者滅人家滿門什麽的……

但她一個老老實實的樂坊坊主,恐怕這輩子都不會有什麽機會使喚這位高手。

不過不學掌法已經拂了高人的面子,她可不敢再拂第二次,恭恭敬敬将信物收進貼身的衣袋裏,“謝大叔!”

元墨回到姜家,門上的人告訴他:“有位季公子找二爺,一直等不到二爺回來,只得走了。臨走時讓小的轉告二爺,他明日此時再來,請二爺萬勿走開,他有要事與二爺商量。”

元墨點點頭,季雲安找她有什麽要事?

莫非是知道她贖了言妩?

這點元墨可是早有成算。頭可斷,血可流,花魁那是萬萬不能放手。

還未到房門,只見院子裏站着幾隊府兵待命,一個個铠甲森嚴,一動不動,也不知在這裏等了多久。

姜九懷端坐在房中,見她回來,一臉不悅地道:“你還知道回來?”

這句話的語氣,不知怎地,讓元墨想起了那些久候丈夫不歸的怨婦們。

“這不明天就要走了嘛,小人出去辦了點事……”

元墨如今已經很知道怎麽對付不高興的家主大人,她上前給姜九懷殷勤地捏捏肩,一臉讨好,“有勞家主大人久等了,是小人不好,小人給家主大人賠罪,今晚給家主大人做魚鲙怎麽樣?”

早在她挨過來的那一刻,姜九懷就發現自己的臉繃不住了,更何況她還在耳邊這樣輕言細語,他的心早就不聽話,一味地軟下去。

但家主大人的威嚴還是要支撐,他淡淡地道:“既要做魚鲙,我便帶你去釣魚如何?”

“現在?”元墨看了看天色,已經快到黃昏了,出門天就要黑了吧?

“雪夜垂釣,也別有一番風味。”姜九懷起身,牽起她的手,“走吧。”

府兵見兩人出來,列隊跟随。

元墨訝然地看向姜九懷。

他早就安排好了,一直在等她?

天已經黑了,月亮還沒有升起,天空像一片巨大的玄狐皮毛,其中點綴着一粒粒金剛石般的星辰,淡淡星光灑下來,馬車停在一座涼亭旁。

元墨跳下馬車,入目處只見蓑草連天,群山隐隐,耳邊傳來嘩嘩的水流聲。

元墨十分不解,釣魚就釣魚吧,來這荒郊野幹嘛?

姜九懷命府兵在這裏等候,元墨提了只燈籠,還想扛兩根魚竿,結果姜九懷道:“用不着。”

不用魚竿怎麽釣魚?元墨越發不解了。

姜九懷領着走向亂石灘,風很大,燈籠忽明忽暗,水聲越來越明顯,水汽也漸濃,元墨猜想他們這是走向了江邊。

果然,出了亂石堆,眼前豁然開朗,無邊無際的水面躍入眼簾,一輪明月從天邊緩緩升起,銀輝在水上投出粼粼的波光,像是無數片琉璃漂浮在水面上,閃爍不定。

姜九懷回過頭,只見元墨站住腳,看着天邊,眼睛睜得圓圓,一臉呆樣。

姜九懷嘴角有絲笑意:“如何?”

元墨喃喃:“真好看。”

“怎麽個好看法?”

這可把元墨難住了。此情此景,按說該賦詩一首才對,然而元墨的腦子裏俚曲小調一大堆,詩文卻是半句都欠奉,沉吟良久,道:“特別好看。”

“比之平江如何?比之瘦西湖又如何?”

“平江燈火輝煌,好比是雍容高貴的仕女,瘦西湖風流蘊藉,好比是清麗脫俗的歌女,這裏嘛,”元墨道,“江面無垠,強大,神秘,美麗,只能是天上的仙女。”

姜九懷失笑:“看江河都能想到美女,果然是好色之徒。”

江風浩蕩,元墨跟着姜九懷走過長長的江岸,原以為可以停下來釣魚了,結果姜九懷步伐輕松,一直往前,沒有停下來的打算。

長長的江岸在月光下無限延伸,仿佛永遠沒有盡頭,江好大,地好大,天好大。

而她和姜九懷好小。

明月、江畔、流水、長風……千古以來仿佛有什麽東西在這裏盤旋,它們曾經抓住過許多了不起的文人又騷客,現在又抓住了元墨,元墨心中湧起了一種蒼涼又凄然的感受。

要多少緣分,才能讓如此渺小的他們,在如此廣大無垠的天地間,在這樣一個夜晚,一前一後地走在這片江水之畔?

這是元墨從來沒有過的感受,看着姜九懷的衣擺在風中翻飛,她心裏竟然覺得有種細密的疼痛。

今夜是她陪他走在這裏,一年後呢?十年後呢?二十年後呢?

當他像今夜一樣走在江邊時,陪在他身邊的人,還會是她嗎?

這種感覺太陌生了,陌生得讓元墨覺得自己都不像是自己了,連忙甩甩頭,長出一口氣,把這些奇怪的感覺全扔到江風裏去。

轉過一道彎,眼前忽然出現了一點燈火。

一葉扁舟泊在岸邊,随着江水的起伏微微晃蕩,一盞氣死風燈擱在船頭,有人坐在船上,白衣鶴氅,面容清峻。

赫然是姜三爺。

元墨十分意外,姜三爺這兩天不是應該給桃林居士守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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