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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兒,你是注定的不祥之命,身邊的人終将棄你而去,你父母是這樣,平福是這樣,白一是這樣,我也是這樣……你根本就不應該再活在這世上,死了倒能一了百了,永無煩惱。”

姜三爺的聲音一如既然往地溫和,絲毫聽不出惡意,“你以為這個姓元的待你有多真心?他無一日不想早點離開你,帶着他新買的花魁回京好好做他的生意。誰要和你在一起呢?在你的身邊,災厄源源不斷,無窮無盡,只有你死了,一切才能結束。”

姜九懷閉上了眼睛,那種熟悉的痛苦又來了,水面上傳來的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把刀,将他割得體無完膚。

元墨搖頭,只苦于沒辦法開口。

不,不是這樣。

我确實想回京,但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很開心。

你身邊才不是災厄!

“你是不是很奇怪,為什麽我要殺你?”

“或者你已經猜到了,白一是我送到你身邊的。”

“你是我一手帶大的,我知道你外表看起來越是冷酷,心裏面那深的那一處地方就越是柔軟。你對這個世界的失望越大,心底裏的期望就越大。你想找到一個人,他與姜家無關,與陰謀無關,與背叛無關。”

“于是我就安排了白一,他暈死在你的必經之路上,你心底那一點善念會讓你收留他,他完全符合你的要求,對不對?你很信任他,結果呢?他一樣還是背叛了你。”

元墨心底裏發冷,比被江水凍得刺痛的四肢還要冷。

她真想沖過去抓住姜三爺的衣襟逼問:“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對他?他不是你親手帶大的孩子嗎?你有病嗎?”

“你原本該在詩會那天發瘋,當着所有人的面發瘋,這樣我會把你帶回家,好好照顧你,依然是你的好三伯。可是你偏偏沒有。唉,你這樣不聽話,真的很叫我為難。”

姜三爺的聲音充滿嘆息之意,“這一切都是因為這個元墨,對不對?唔,要是當初在臨風軒能除去他就好了……他可真是個犟骨頭,死到臨頭,還是不肯離開你,這份真心真令我感動,原本想着今夜解決你之後,再回去送他下去陪你,沒想到老天爺安排得更妥當,你自己把他帶來了。”

“他是個機靈的孩子,方才被我擊中,這會兒想必已經沉屍在江底了,真是可惜啊,明明還那麽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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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墨驚異地發現姜三爺的聲音裏竟然滿是悲天憫人之意,忍不住從腳底到頭頂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媽蛋說得好像對我下狠手的人不是你一樣……我都沉屍江底了你還不滾?準備等到我發脹泡熟了漂起來嗎?

“所以懷兒,你看到了嗎?這就是你的命,所有真心對你的人,都會死無葬身之地,比如你的父母,再比如這個元墨……是你害死了他們,是你害死了他們啊!”

元墨感覺到姜九懷的手在發抖。

她忽然明白了姜三爺為什麽要在這裏廢這麽久的話——他要激姜九懷現身。

他的語氣雖然輕柔無比,但眼神一定像鷹隼一樣搜視着這一片水域,一旦姜九懷失控,他就可以補上一記,讓姜九懷徹底消失。

太狠,太毒,太深沉!

元墨伸出一只手,在黑暗中摸索到姜九懷的手,緊緊握住。

他的手冷得像塊冰。

她的也好不到哪裏去。

寒冬臘月的江水冰寒刺骨,她覺得自己正在一寸一寸地被冰凍住。

更要命的是,船在緩緩下沉,可容擡頭的空間越來越小,元墨不得不仰面朝天,鼻尖已經碰到了船底的木塊,呼吸間全是木料陳舊的氣味。

空氣馬上就要不夠了!

“唉,是我想太多了,懷兒你不會水,如何能在水下活下來呢?”姜三爺長嘆一聲,“我走了,明日會來替你們收屍的。”

幾下劃水聲傳來,一聲比一聲小,看來是越來越遠了。

太好了!

元墨精神一振,就想從船底鑽出去透氣,但姜九懷握住了她的手,握得很緊,輕輕地,對她搖了搖頭。

元墨明白了他的意思,一驚。

姜三爺沒走?

這是想誘他們現身?

她已經用盡全力仰頭,水還是不依不饒地沒到了下巴,全臉就剩鼻子一塊高地,而毫無疑問,這塊高地很快也會淪陷!

明明知道越是緊張,呼吸就越是費力,心裏的恐懼卻是怎麽都壓不住。江水很快蓋過了鼻孔,她吸進最後一口空氣,沉在了水中,緩緩睜開眼睛,看到了對面的姜九懷。

他雙眼緊閉,嘴唇抿得很緊,作為一個不喑水性的人,也許是當年那次落水的經歷教會了他在水下一定要屏住呼吸。

做得很好。

元墨在心裏對他說。

她悄悄離開船底,望見不遠處的水面有小小的暗影,那是姜三爺的羊皮筏子,他果然還在。

且依然留在這片區域,一旦有風吹草動,他立馬能将他們收拾掉。

砰,砰,砰……心髒緩緩跳動,時間一點點流逝,肺裏的空氣一點點耗費。

再過片刻就是她的極限,在那之前,姜九懷會率先沒命,而姜三爺像一個沉穩老練的獵人,耐心守在旁邊。

不出水,她和姜九懷就會活活憋死。

出水,就會死在姜三爺手裏。

難道老天爺真想要他們的命?

肺裏的空氣行将耗盡,姜九懷睜開了眼睛。

水中的光線幽暗,像是夜明珠蒙上了厚厚的綠紗。

元墨的五官全皺在一起,滿是痛苦。

姜長信,說得沒錯啊。

他真的是妖物。

以元墨的水性,一個人悄悄潛游出去,姜長信未必追得上,但拖着一個他,就必死無疑。

如果沒有遇見他,她早已經帶着言妩回到京城,回到大雪紛飛的紅館,堆出一個比元寶還要高的雪人。

她一定會大笑起來,神采飛揚。

那才是她該有的模樣。

而不是在這裏陪他等死。

是在水下的緣故吧?

他的眼睛異常酸澀。

離開吧,阿墨。

我放你自由。

心緒已經狂亂,心魔已經被喚醒,在那熟悉的暴戾掌控他的身體之前,他松開了船舷。

身體在水中飄落,心中竟有一絲奇異的輕松。

終于結束了。

這被詛咒的一生。

然而下一瞬,他下墜的身形猛然一頓,元墨抓住了他的手。

她一臉焦急,明明已經那麽痛苦了,還把力氣浪費在他的身上,抓得那麽用力。

他掙開她。

再見了,阿墨。

離開我,活下去吧。

元墨大驚,她猛然明白過來,和之前他松開她一樣,他不是脫力,而是放棄。

不!

不要!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很用力很用力,像是要把無法說出來的話化成力量,渡進他的身體裏。

不,不,就算老天爺想要我們的命,也要看我們肯不肯給!

她用另一只手在姜九懷手背拍了拍,示意他等一等,然後,她在水中解開了鬥篷、外袍,讓身體盡可能輕盈。

不去在意肩頭的劇痛,也不去在意江水的冰冷,更不去在意已經麻木的四肢,在這一瞬間她好像變成了一條魚,冷血冷身帶着一身滑膩的鱗,水從她身邊淌過而沒有帶給她任何阻力。

從小時候第一次下水以來,她第一次在水中體會到這種感受,在胸膛裏最後一口氣吐盡之時,她輕輕地貼着船邊,将仰起臉,将鼻尖露出水面,盡可能深長地吸了一口氣。

羊皮筏子離船有一定距離了,船身露在水面的陰影掩護了她。

整個過程,不會比一條魚擺尾更長,所有動靜,不會比一條魚吐出水泡更大。

她重新潛入水下。

姜九懷雙臂在水中張開,正在下沉,他的長發散開,眉眼安詳,像是被祭獻給水神的完美祭品,毫無怨念地墜向死亡的懷抱。

元墨像鷹一樣俯沖,抓住他,貼住他的唇,将那一口新鮮冰冷的空氣,渡進他的嘴裏。

他的眼角恍惚有什麽晶瑩的東西一滑而過,化在水中,再也找不出痕跡。

“哼。”

上傳來一聲輕哼,經過層層水面傳下來時,已經變得十分含混。

但裏面的陰冷與譏诮卻絲毫沒有受損。

“永別了,我的懷兒。”

頭頂傳來劃水聲,羊皮筏子的影子在水面上向岸邊漂去,漸行漸遠。

這回是真的了吧?

元墨又等了等,估摸着他走得足夠遠了,才悄悄地借着小船的遮擋冒出頭。

冷月無聲,寂靜高懸,江面無邊無垠,空空蕩蕩。

除了這艘小船和他們兩人,別無一物。

終于走了。

元墨長長地、長長地松了一口氣,試圖爬上翻倒的小船。

船底濕漉漉滑溜溜,沒有借力之處,她手上又拉着不谙水性的姜九懷,單靠一只手,努力半天,好容易才夠着一點船縫,正要往上一攀,小船轟然翻轉,兜頭向她罩下,正砸在之前被姜三爺的船槳擊中的左肩胛。

“唔!”

劇痛傳來,元墨直直地朝水裏沉下去。

“阿墨!”

姜九懷聲音被水面隔絕,含渾而模糊。

這是元墨聽到的最後一個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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