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追憶(下)

從少爺賈泓的那封書信看來,賈老爺并未讓他知曉此事:按說這件禍事是賈泓引起,可這個年代雖然民風開化許多,不再有明目張膽的目無法規把下人當做沒有人權的奴隸的事情發生,而賈泓賈永遇虎這件事硬要追究起來賈永還是有個護主不力的責任要擔的。

現下一切塵埃落定,當前情勢是賈泓經此一事不再毛躁、沖動性子大定,這在賈老爺看來,不管是對賈泓亦或是對賈家都是件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的幸事,眼看着看到兒子将會更有出息,賈老爺自是不希望兒子好不容易沉澱下來的心情因為賈永的這件‘不幸’的小事而有所幹擾。

對于賈老爺這一安排,賈永內心深處沒有任何怨言,只有感激——對于賈老爺的顧慮,賈永其實是完全能夠理解的:賈老爺非但沒有任何的怪罪,甚至還允諾了妹妹一門好親事,他是真的只有感激。而賈老爺不知道的是,對賈永而言,不能有子嗣這件事反而是他最不在意的。

雖說這個時代還是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思想為主,可偏偏賈永有個不是特別在乎子嗣的父親。永父在賈永看來是個有些奇怪的人,他隐約知道父親的身世有些複雜,早年為此吃過很多的苦頭,從幼時和父親一起泡澡時看到的永父身上的密集傷疤就可看出來,可是有這樣的身世的永父在他人看來似乎是個永遠知足常樂的人,一點點的事情就會開心很久,從不見他憤世嫉俗。小時候的賈永還會偶爾問問永父的身世,永父只是摸着他的頭說:人匆匆來來這世上一遭,或許就只是為了親眼看看這個世界,看看天看看雲,看看什麽是富貴,什麽是貧窮,什麽是生活,最後再稍微體會下什麽是苦與樂,還有了解下微笑、哭泣是在什麽情況下才會出現的罷了。也許正是永父是個沒有什麽執念的人吧,哪怕是說起在他最落魄困苦之際救了他的賈老爺,永父也只是淡淡笑了笑,默默摸了摸賈永的頭,交代他,賈府的一切讓他盡自己的力問心無愧就好。要照顧好妹妹,和自己。

正因着有這樣一個沒有執着心的父親,賈永對不能有子嗣這件事反而是最為淡定的。而相比子嗣這件事,反倒是那位在他昏迷前後都盡心照顧他的那名救了他和賈泓的,此間主人的女子,柳月紅,反而更讓他在意。雖說有賈老爺在信中交代過已重金謝過柳月紅,并托她代為照顧自己,讓他安心養病就行的囑咐在,可是他依舊在心裏起了淡淡的疑惑。

距離賈永賈泓遇虎受襲已經過去小半個月了,而經過這數天的修養換藥賈永已經可以在床上半坐起來,這天,在又一次柳月紅給他換過藥端起水盆要轉身出門的時候,賈永喚住了她,“柳姑娘。”

柳月紅頓了頓,把面盆放在一邊,回身看了看賈永,似乎在想他是不是有何不妥,觀察半晌沒看出什麽,柳月紅于是替賈永把落在腰間的被子往上拉了拉,然後面對着賈永坐下。

賈永一直看着柳月紅晚場一系列動作,只見那動作十分流暢,沒有絲毫不自然,他思索幾秒,正式擡頭直視着柳月紅,這是他第一次仔細看清這位救命恩人。柳月紅的長相稱不上秀美,連身材都是與小家碧玉無關的高挑和健碩,常年在山中靠捕獵為生的緣故,她的皮膚有些暗黃,但不是生病的蠟黃而是和一些常年在碼頭或田間烈日下勞作曬出來的人一樣的健康的黝黃。視線往下,因為那套便于打獵的改裝過的衣服的短袖不若深閨女子那般疊長的緣故,女子的手沒有收在袖子裏,可以清楚看到那雙-裸=露在外的手上有着常年累月打獵勞作的刀痕繭子。

柳月紅被這樣從上到下仔細打量也不見惱,大大方方的任賈永打量。倒是賈永見狀,頗有些不自在的微紅了臉,好在他性子穩重,深吸口氣之後,開口道:“柳姑娘——”

誰知他這鼓起勇氣話語未及開頭,卻被柳月紅幹脆打斷,“公子你叫我月紅便好。”

賈永喉嚨一梗,見她面上一副希冀的表情,于是從善如流的改口道:“既如此,在下姓賈名永,月紅姑娘你也以後喚在下賈永就好,最後有個問題不知姑娘方不方便告知在下?”

柳月紅聞言一笑,朗聲道:“賈公子你可是想知道我和賈老爺私底下達成了什麽協議?”

賈永聞言心裏一驚迅速擡頭看了柳月紅一眼,雖然不知道柳月紅怎麽看出他心裏所想,但既然已經開誠布公了,他也就不再藏着掖着,看着柳月紅直接問道:“是的。月紅姑娘這麽說,既是承認了有協議這一回事,本來這是姑娘的私事,賈某不該多問。但在下思索許久,判斷出這協議的內容該是與賈某也有關。加上老爺留下的書信裏面并未提及,所以賈某猜想這個協議中的事于在下而言并不是一件必須的事情,可月紅姑娘既是賈某的救命恩人,在下思慮良久,還是希望月紅姑娘能告知在下協議的原委。”

賈永說的不慢,只他言辭懇切,給人一種很誠懇可信的感覺,是以哪怕柳月紅因為一些原因和平常女子不大相同,也不免有些動容,見賈永說道這個份上,加上她本身又不是扭扭捏捏的性子,便爽快直言道:“我和賈老爺的協議很簡單,過些時日待你完全身體康複賈府便會派賈府家丁來接你回府,只是到時候,接的你一人亦或是你攜着伴侶而歸,全由你來決定,他人概不得幹涉。”柳月紅一口氣說完便拍了拍胸口,從一旁的矮桌上拿過一杯涼茶便一飲而盡。喝完坦率的看着賈永,似乎放下一件心事般。

賈永看着柳月紅那雙澄澈的明亮眸子,一時間心裏五味雜陳,說不出是什麽味道,他自幼跟随父親長大,沒有見過母親,妹妹賈玲和他俱是永父冬日在街上撿回來的。永父從來沒有告訴跟賈永和賈玲說起過他們不是親生的事情,等他們記事也只是說他們的母親早年生病去世了,只是只永父感到身體大限已到之際,把賈永叫到床前交待了一番。永父先是說了撿來他們兄妹的經過——那一年的冬天十分的寒冷,而那天的前半夜永父突然驚醒,下半夜心緒不寧到待天微微亮,永父便匆匆洗漱完往街上沖去,永父沒有去平日采買光的街市,而是莫名的朝一個從沒有去過的方向走去,走了差不多1個多時辰,那時永父也不知道他在找什麽,直到他驀地在街角一個角落裏看到了一抹紅——那抹紅是當時包着賈永妹妹賈玲的紅襁褓,永父大驚之下連忙幾步上前抱起賈永妹妹賈玲,正待往回趕,永父卻突地鬼使神差的彎下身,拿手撥開在抱起賈玲的那塊地上的雪層繼續往下探了探,這一探之下永父卻又是大吃一驚——原來永父初時抱起紅襁褓抱着的賈玲還不覺得,可是待走了兩步之後,突地想起這孩子一個人在此定是有人有意或無奈遺棄至此,加上這孩子身下的那塊雪地不是平整的,會不會遺棄之人還留下了什麽可以證明這孩子身世的東西呢,出于這樣的想法,永父這才退了回去,可一探之下發現這雪層下面竟還有個3,4歲的孩子,這怎能不讓他大吃一驚——摸着那孩子身上幾欲沒有的溫度,永父在盡可能小心的剝開雪層,撈起小小的賈永之後,便再顧不得其他,抱着兩個孩子向最近的醫館奔去。

永父在把兩個孩子安頓好之後,後來曾再次回去尋找過一次,卻并沒有找到什麽特別的證明他們身世的東西,而賈玲和賈永長大之後的容貌并不十分相似,是以連永父都不知道他們是不是親生兄妹。永父仔細交代完賈永和妹妹的身世之後,把當年包着賈玲的那個紅襁褓交給了賈永保管,卻又讓他不必特意告訴賈玲她的身世,留着襁褓也只是留個念想,以防将來有他們兄妹的消息找上門來,卻無任何憑證。這之後不過兩日,永父安然離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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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父留給賈永的影響力無疑是巨大的,這個如兄如父的男人,他的一言一行影響了賈永太多。是以,他本身除了要照顧好賈玲和回報賈老爺賈府的恩情之外,其實也并沒有什麽執念。而此時,他面前這位叫月紅的女子竟然這般坦言的告知他,如果他願意,這個女子心甘情願的随着他一起,一起離開她賴以生活的這片森林,和他一起重新生活,賈永一時之間觸動極大。

賈永想了又想,想了又想,終于反問了一句,“柳,不,月紅姑娘,若是我,我是說如果我拒絕的話,你會怎麽辦呢?”賈永問出口之後,有些懊惱的擰了下眉,他這是怎麽了,他明明不是想說這個,可是偏偏一時之間又不知道他到底該說些什麽。

倒是柳月紅露出一個坦然無比的笑容,“不怎麽辦,就當我從來沒有救下你,沒有見過你。繼續過我的日子罷了。”

看着面前女子那明亮無比的眸子,一瞬間賈永似乎在柳月紅的身上看到了永父的影子,他突地就下定了決心,伸出手握住了柳月紅的,堅定地說道:“那好,那待我身體康複,你便随我回賈府吧,月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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