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壞話 那宣平侯府的小侯爺也沒甚麽好的……

聽那張揚跋扈的聲音,不需猜便知她是永寧長史之女趙婉。

長史的府邸同白府離得近,是以二人出門時,時常碰着。只是趙婉擅妒,又因着家裏有一官半職,心氣兒極高,二人認識的年限雖久,關系卻有些水火不容。

有那麽一回,沈語安組局玩葉子牌,趙婉落處下風,又不甘輕言認輸,故而後邊幾局,沒少耍賴使詐,那一日,從清晨到傍晚,白念輸了不少寶貝,便是她自幼垂挂腰間二指寬的玉牌,也盡都被趙婉沒皮沒臉地要了去。

眼下,趙婉仍是不肯退讓:“這是我的位置。白家小姐還是另尋他處吧。”

白念心情尚且不錯,不願同她起争執,反正茶桌方方正正共有四面,趙婉同她侍婢攏共才二人,流音不在,算上自己與祁荀,正巧能坐下一桌。

見白念并未讓位,趙婉瞪圓了眸子,然她很快便端出一副官家小姐氣度:“你要坐便坐吧,左右你不過是個低微的商戶之女,便是與我同位而坐,也攀不上官家的門楣。”

西梁的士民等級不算嚴明,商戶也能占據一席之地。然而文人心氣高,便是聖上多有倡行商貿,他們仍覺得士農工商中,商戶是萬般下品中最最低劣的一層。

諸如此類的話,白念聽多了,最初的時候,她還會同趙婉辯上幾句。幾回交鋒下來,她也算知曉,有些人雖飽讀聖賢書,末了卻是個蠻不講理且聽不懂人話的。

她兀自斟了盞茶,雙手捧起後,送到唇邊輕抿了一口。茶水先苦後甘,很能解渴。

雙唇染了茶水,水盈盈、紅潤潤的,瞧着很是動人。

“你翻來覆去也就這一句話,能否說些新鮮的讓我聽聽?”

趙婉面色一僵,狠硬的話還好還嘴,偏白念性子軟,輕輕柔柔的一句話,既令趙婉難堪,還教她無從辯駁。她咬了咬牙,思忖了半晌,竟說不出旁的話來。

白念姿色天成,是永寧城出了名的美人兒。白家雖沒甚麽權勢,礙于其腰纏萬貫的身家,平日裏府邸的吃穿用度卻遠好于有官職在身的沈家。這樣姑娘,除了在地位權勢上做些文章,她還當真想不出甚麽诋毀的話。

說起吃穿用度,趙婉瞥了一眼白念今日的衣着,瞧見她穿了去歲的式樣後,複又譏諷道:“這套衫裙應是玉華閣去歲的舊款,衣料色澤雖稍差了些,配上妹妹卻是恰到好處。”

白念擡手瞧了瞧自己身上的衫裙,這衫裙無礙觀瞻,分明是好看的。

趙婉這麽說,無非覺得她配不上玉華閣的新式樣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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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配與不配,又不是她說了算的。

是以白念淺笑了一下,并未搭理她,反而是招呼立在一旁的祁荀。

“阿尋,你坐下喝茶吧,不必這般拘束的。”

祁荀是宣平侯府的小侯爺,平日裏若他坐着,一旁的人唯有站立伺候的份。只是今時不同往日,他既隐身于白府,禮節規矩就得按照底下的人來。方才白念落座時,他只是負手立在一旁,并未逾矩與她同坐。

“你這般站着,着實太過顯眼。”白念知曉他在顧慮甚麽,只祁荀的身量樣貌,光往那兒一站,便能惹來過往茶客的目光。

祁荀餘光落在一竊竊私語的男子身上,那男子邊說小話,邊打量着他。許是意識到這點,他颔首應‘是’後,拂袖落座,再未推拒。

身旁忽有男子落座,趙婉下意識地往右側挪了挪身子。她柳眉微蹙,以為白念故意同她對着幹,分明是伺候人的侍從,怎可與主子同桌而食?

趙婉正要說些甚麽,一側首,便瞧見祁荀棱角分明的下颌。

她微訝地張了張嘴,永寧何時有這般好看的男子了?

且這男子竟是白念帶來的。

趙婉悄然紅了臉,然她很快便正了衣袖,斂起自己的心緒。眼前這男子生得好看又如何,說到底還是無甚權勢的下等人。

她一官宦人家出生的姑娘,要配也當配朝堂官職加身的少年郎,怎可同身份低微的人呆在一處?

“仔細髒了我的衣裙。”

祁荀一盞茶入喉,只覺得煩躁。眼前的姑娘不知打哪來的,一開口便如幽林深處的黑鴉,絮絮叨叨地說個沒完,且這姑娘性子跋扈,與白念嬌軟的性子相比,簡直天上地下。

這般來看,嬌滴滴的姑娘也沒這般讨人厭了。

茶盞‘咯噔’一下置于茶桌,瓷質的杯底晃了幾下,最終穩當地立于身前。桌面上靜了一瞬,祁荀不耐煩地開口問道:“這位是?”

白念仍處于方才的驚吓中,她眨了眨眼,木讷地開口道:“永寧長史之女。”

“哦?”祁荀眉尾微擡,看似饒有興致,開口說話時,卻有些不屑一顧:“便是在刺史底下辦事的?”

他若記得沒錯,永寧的刺史好似姓李。

趙婉也被他突如其來的脾氣吓着,可四四方方的茶桌上,唯有這麽幾人。她平日裏傲氣慣了,自視高人一頭,強壓下心裏餘悸後,擡了擡下颌回道:“知道便好。”

祁荀點了點頭:“那便是閑冗官位,撤了也無妨。”

話音甫落,趙婉的面色頓時好看極了。

漲的通紅的臉落入白念的眼裏,她抿着嘴,偷偷地露出兩個梨渦。

掌管永寧城的長官為刺史,其下屬僚佐中設有長史一職。

長史在刺史手底辦事,乍一聽好像是甚麽厲害的官職,然而這些名頭糊弄尋常人家也便算了,偏祁荀在朝為官,侯府都是名流世家,對于西梁官位職事,他心裏自是再清楚不過。

長史是無具體職事的。

趙婉知曉他話中的意思,她爹爹名義上輔佐刺史辦事,實則就是一徒有官職的閑散人員,平日裏需得看李家的臉色行事。

眼下被揭了短,趙婉面上有些挂不住,她本想騰然起身打道回府,轉念一想,若當真這般走了,反倒顯她氣急敗壞、膽怯心虛。

“一官半職也好過商賈人家。”她自知說不過祁荀,是以說話時,刻意望向白念:“永寧離綏陽近,指不定何時,還能謀個京官當當。你們沒去過綏陽,自是不知外邊如何繁華。”

祁荀冷笑了一聲。

見二人不說話,趙婉自以為占了上風。她是去過綏陽的,也見過綏陽的盛景。永寧雖也不錯,較天下腳下的的綏陽相比,仍是差了些。

“綏陽流光溢彩,開鋪買賣通宵達旦。那裏的男兒郎自也比永寧要好一些。”她說這話時,有意無意地瞥了一眼祁荀,言下之意大約就是,遍地的男兒郎,任撿一位都比她身邊帶着的男子要好。

白念點了點頭,随意應和着她,若不是還沒等到流音,她怕是早早起身邁出茶樓了。

趙婉慣愛吹噓誇耀:“諸如那日在迎橋街上碰着宣平侯府的祁小侯爺...”

話未說完,祁荀便被送入口的茶水嗆着。

白念聞聲望去,眸子裏蘊含着關切:“你沒事吧。”

祁荀擺了擺手。

“一提祁小侯爺就将他吓成這樣,果然是成不了事的。”

白念騰然起身,發髻上的步搖連晃了幾下,眼前的男子到底是她贖出來的,入了白府,便是白家的人,怎容趙婉這般诋毀?

“平日裏多聽你自诩端莊持重,誰成想一提宣平侯府那位,骨頭便沒二兩重。”

二層茶樓寬敞,并不是單列的雅間。白念說話時語氣稍重了些,周遭的茶客聽了,皆用餘光瞥了幾眼氣急敗壞的趙婉。

趙婉面色一凝,自知被人下了臉面,若非她身後的侍婢拉扯着,她險些動起手來。

正此時,流音提着七八個大大小小的包裹從樓道處走來。她一瞧見争鋒相對的場面,忙小步快走地上前制止。

“小姐。我才走開一會兒功夫,又發生甚麽事了?”

流音扯着她的衣袖,左右打量了一圈,确認她無甚大礙,這才松了一口氣。

白念好好的心情,盡被趙婉毀了。她怏怏不快地鼓了鼓嘴,懶得同她計較:“無事。這處太吵。我們回吧。”

出了茶樓,外邊是喧嚣的叫賣,相較于方才趙婉刺刺不休的聲音,祁荀只覺得七彎街的叫賣溫和極了。他用餘光瞥了一眼身側的小姑娘,小姑娘雙頰鼓鼓,顯然還在為方才的事生氣。

原以為白念小小一個,只有任人欺負的份,誰成想,将人逼急後,她還是有些小脾氣的。

祁荀勾了勾唇角,而後意識到自己心緒的轉變,立馬将唇線拉平。

他竟因一姑娘心情大好?活見鬼了。

可小姑娘既出言相助,他道聲謝應也不過分吧?

“方才多謝姑娘。”

見他颔首,又記起方才對應如流的官職,白念猜測他應是書香門第出來,讀過書的。有些人生來命苦也便算了,最怕是嘗過蜜糖的滋味,眼下卻只能将黃連的寒苦生咽下去,這等落差,并非尋常人可以捱過。

白念心裏一軟,沖他露出一個甜甜的笑意:“阿尋,你莫要将她的話放在心上。那宣平侯府的祁小侯爺也沒甚麽好的。你且想想,小侯爺常年呆在軍營,定是個兇神惡煞、行事狠戾的人。”

祁荀壓根沒将趙婉的話聽進去,也知曉趙婉是死要面子在那扯謊。她若當真見過自己,又怎會認不出自己的樣貌來。

可白念這番話,分明是寬慰人的,祁荀聽着卻覺得極為別扭,他撇了撇嘴道:“小侯爺...有這般不堪嗎?”

白念愣了一瞬,西梁确有不少關于祁小侯爺的傳聞,傳聞有好有壞,她也難辨真假。只一條确認無疑,祁小侯爺的手上定是沾了不少鮮血,思及此,小姑娘白生生的臉上頓時褪了血色,她晃了晃腦袋道:“打打殺殺...有甚麽好的。”

兇神惡煞、打打殺殺,怎麽在白念眼裏,他一戰功赫赫的小侯爺竟跟那蠻橫不講理的土匪頭子似的。

見她一本正經說自己壞話,祁荀黑着一張臉,卻也沒法辯駁。

白念領着祁荀回到白府,才入府,她便喚來吳管事交代事項。管事依照白念的吩咐,領着今日才入府的新人一一介紹,再三挑揀後,将四個瞧着幹練,心思穩正的人留與扶安院。

“今日且這樣,下去歇着吧。明日再過來領差事。”

衆人應‘是’,祁荀正要随着他們退下,白念便沖他招了招手。她從流音手裏接過七七八八的包裹,而後一股腦地塞入祁荀的懷裏:“這些都是我囑咐流音去買的,你且用的。如若不夠,再同我說。”

祁荀沒有拿人東西的習慣,就連替他贖身的銀錢,他都囑咐叢昱備好了。待日後查清手裏頭的事,這筆銀錢自會分文不差地還于白念。

然而還未等他開口推拒,眼前的姑娘便松了手,包裹零散地掉落下來,祁荀只好伸手接住。

白家府邸頗大,房間數目衆多,是以府裏的下人無需擁擠在一處,約莫四人便可分得一間小室。

祁荀與扶安院的四位同住。

偏房的住處條件不算太好,祁荀雖是侯府小侯爺,平日裏的吃穿用度卻是不怎麽講究。軍營那等祁寒溽暑的環境他都住下來了,又怎會計較可遮風雨的屋子。

邁入偏房,他随手将懷裏的包裹放置一旁的桌案上,正想換身衣裳,卻見屋內的三位皆怔怔地盯着他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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