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惡匪 我像不像山野惡匪?

卻見屋內的三位皆怔怔地盯着他瞧。

祁荀身量英挺,站于小室門前,遮了屋外大半個日頭。待他轉過身子,不需瞧眼神,光是他黑壓壓的身影,便惹得屋內三人倒吸一口涼氣。

他解衣帶的手一頓,被人瞧着換衣裳多少有些不自在。軍營條件是艱苦了些,可還未有四人同住的場面。

他壓下情緒,側首問道:“也想換身衣裳?”

不善的語氣傳來,這些人立馬垂下腦袋。他們原是心有疑惑,怎大家都是初來白府的新人,獨祁荀被小姐留下,再回偏房時,手裏還帶着不少包裹。

可就在方才,祁荀冷不丁地一句話,就把他們晃在嘴邊的疑惑生掐斷了,誰也不敢開口再問。

待一切都收拾妥當,約莫已是到了晚膳的時辰。白府的膳食還算不錯,雖不是山珍海味,好在主人家宅心仁厚,每日葷素得當,從不克扣。

用膳時,底下伺候的人這才松快開來。在人前伺候時崩得緊了,眼下火燭通紅,夜風微涼,好些人擁擠在一堂,難免熱絡些。

“你怎想着來白府?”說話的是白府伺候的舊人。

初來扶安院伺候的自央正埋首吃飯,聞言,他抹去嘴邊的油漬回道:“聽聞白府月錢多,主子都是好伺候的,這才托人進了白家府邸。”

餘下三人,除了祁荀外,皆點頭道‘是’。

“阿尋你呢?”先前在屋內不敢多嘴,眼下氛圍稍緩和些,他便壯着膽子問了。

誰教祁荀生得好看,便是換上稀松尋常的短衣,也難掩其刻在骨子裏的氣勢。這樣意氣風發的人,合該錦衣玉食、泡在溫軟鄉才是,又怎會淪落至此,同他們幾個呆在逼仄的小室裏。

自央是個沒甚麽心眼兒的人,他滿臉真摯地望向祁荀,眼裏還流露出幾分豔羨的神情。

祁荀一雙眼若有所思地望着漆暗的窗外,驀地被點了姓名,眼神也随之落在自央身上。

“你方才說甚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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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荀是當真沒聽清楚,可這語氣落在自央耳裏,便成了不耐煩的質問,他吞了吞口水,一時竟拿不定主意。

到底要不要再問。

祁荀沒等到下文,眼神也便沒從自央身上離開。自央有些頭皮發麻,這架勢,哪是同在扶安院伺候的下人,反倒像是他的主子似的。

“我們方才在說為何會來白府做事?”

“哦。”祁荀點點頭,眼神終于從自央身上挪開,複又盯着窗子外邊,敷衍他道:“同你們差不多。”

自央和身側的人互望一眼,而後對着口型問道:“阿尋聽着我們談話了?”

在座的皆不明所以地搖了搖頭。

晚膳散去,到了夜裏,偏房這處拂燈入眠,鼾聲四起。

祁荀輕推屋門,屋外涼風習習,阒無一人。忽而院裏枝葉輕晃,一雙黑面白底的布鞋淩空一踩,沒入黑夜中。

白府府外,叢昱踮腳四處張望,腳下的步子來回打轉了一番後,他瞧見一抹暗黑色身影淩空而來。

手裏的長劍驀地緊了緊,劍鞘處乍現一段銀白色的寒光。待那身影逼近後,他正要抽劍揮去,右手才撫上劍柄,只聽‘噌’地一聲,才出鞘的長劍又被完好無損地抵了回去。

叢昱吃痛地揉着手背,借着府外高懸的大紅燈籠,才将将瞧清眼前之人的容貌。他雙腿一軟,而後扶着石牆垂首道:“主...主子。”

祁荀瞥了一眼他掌心的長劍,眸底微沉:“誰借你的膽子。”

當真冤枉。

叢昱屬實沒認出祁荀模樣,誰成想人前風光的小侯爺會着下人的短衣,若非那張熟悉的臉,他還以為是哪些隐在白府的暗衛呢。

然而,他可不敢當着小侯爺的面講這些話,仿佛一開口,他手裏的長劍便會抵上他的脖頸。

“事情查得如何?”

叢昱還未回過神,他思忖了半晌,讷讷地問了一句:“哪樁?”

祁荀冷笑一聲,将衣袖卷起一截,而後沖着叢昱招了招手。

叢昱以為是甚麽緊要的事,忙不疊地附耳過去。

而後萬籁俱寂的夜裏陡然響起一陣悶哼聲。

祁荀的手提慣了重器,施力時難免重了些。

叢昱委屈地揉着腦袋:“暗...暗衛一事查得差不多了。自主子隐入白府後,他們便跟無頭蒼蠅一般,一點線索也找不着。屬下這廂已然摸透他們的蹤跡,主子需不需加派些人手,将他們一舉拿下?”

這不是會說麽?

祁荀眸子微沉,照他平日的手段,這些暗衛大多沒甚好下場。可眼下局勢尚不明朗,除暗衛不難,如何牽扯出背後的勢力卻還要花上些功夫。

狹長的鳳眸微微眯起:“且盯着,還不到動手的時候。”

文火慢煮,才能熬出好粥來。

叢昱抱拳應‘是’。

“還有一事查得如何?”

聞言,叢昱擡眸瞥了一眼小侯爺,眼前的小侯爺斂去眼底的霜寒,面上挂着一抹不可多得的柔和。

只一瞧見這幅神情,叢昱便知主子爺所問何事。

祁荀來永寧,一是為避暗衛狠手,二則為了尋人。

只這人不是甚麽有頭有臉的大人物,是以隐在市井街巷,極難尋着。他查了好幾載,好不容易有了些線索,依照線索來了永寧,末了卻發現此人早已隐姓埋名。

要從熙熙攘攘的永寧城翻出此人蹤跡,無異于是大海撈針。

叢昱搖了搖頭。

祁荀默聲不語,說不清甚麽情緒,興許是失落慣了,是以這一次的答複,也在意料之中。

“既已查到此人來了永寧,去每家藥鋪挨着問便是。她身患哮喘,免不了抓藥緩和,問時多多留意。”

夜裏靜了一瞬,空蕩蕩的街巷驀地傳來竹梆子敲鑼的聲響。巡夜的更夫提着燈籠游走在七彎街的巷子裏。

清脆的“咣咣”襯得夜裏愈發寂靜。

一慢兩快,攏共三聲。三聲過後,一片悄然。

“主子,子時了。”叢昱垂首作揖,好意提醒着時辰。

他家主子興許不困,可他疲累一日,站到這個時辰,上下眼皮俨然不太對付。

祁荀的精神氣兒素來不錯,先前應郓軍務繁忙,叢昱困得不行,可小侯爺呢,一熬就是翌日醜時。

“行了。你回去歇下吧。”

此話一出,叢昱清醒了大半,他又驚又喜地張了張嘴,不可思議地問道;“我能歇下了?”

小侯爺好似心情不錯,先前他怎麽暗示,祁荀都視若無睹。

今日倒是反常。

“我真能歇下了?”

叢昱是個不争氣的,主子待他太好,他也心慌,總覺得哪兒不得勁。

見祁荀不說話,叢昱正要擡腳退下,一聲“且慢”,惹得他腳底打滑,險些跌在地上。

他就知道沒那麽簡單。

“主子還有何吩咐?”

祁荀靜默半晌,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他抿了抿嘴,極其不願地開口問道:“我像不像山野惡匪?”

叢昱心裏‘咯噔’一下,主子怎問這樣的話?

他本能地想要點頭,莫說甚麽山野惡匪,便是說他索命閻羅也不為過。

有些人雖生着一張谪仙清冷般的面容,實則是睚眦必報、下手狠辣的性子。他初來應郓時,年紀尚小,軍營将士被他那清冷的面容騙去,只以為是他徒有相貌,沒甚麽真本事,是以多有不服。

直至他下令絞了多嘴傳謠之人的舌頭,舌頭玄于帳頂三日,将士們才面面相觑,收斂不少。

一想起那血淋淋的舌頭,叢昱渾身哆嗦了一下:“屬下覺得...小侯爺是英勇骁戰,威風凜凜,與那山野惡匪自是沾不上關系的。”

這些巴結奉承的話,祁荀頭一回覺得有些受用,眉目逐漸舒展。

夜裏,月朗星明,只他不動脾氣,銀白色的月光鍍在他身上,确然如白念初見時那般,清清冷恍如谪仙。

叢昱領命退下後,祁荀也翻身入府。

四人一室的偏房內,鼾聲交替。祁荀腳下功夫極好,翌日清晨醒來時,餘下三人皆不知他昨日□□出府一事。

自央醒得早,他起身時精神抖擻,顯然是徹夜好眠。只他身側的祁荀,打睜眼時前,就沒甚麽好臉色。

自央觑了他一眼,眨着無辜的眼問道:“阿尋,你昨日沒睡好嗎?”

祁荀冷笑了一聲,提起自央搭在他膝上的手,甩落後一言不發地出了屋子。

今日扶安院內事項不多,早膳過後,吳管事随意給出幾個差事教他們自行分配,大約是清點、修剪花木、清掃和提水的活。

吳管事話音方落,除了自央和祁荀外,餘下二位眼珠子滴溜一轉,迅速揀了輕松容易的活。

“吳管事,我瞧着修剪花木也是需要本事的,我們幾人當中,也唯有阿尋身量修長,修剪起院內的海棠樹來應是得心應手的。”

元金元銀是同腹而出的兄弟。說出此番話的正是弟弟元銀。

扶安院內植了不少花木,有些樹年歲久遠,如今已蹿出屋檐,修剪時需翻上爬下,很是費力。

這些體力活于祁荀而言不過是隔靴搔癢,起不來甚麽作用。只他瞧不慣元銀油頭滑的模樣。這種小心思若是放諸軍營,依照軍法,他連怎麽死的都不知道的。

兄弟二人滿肚腹的壞心思,擇了輕輕松松地活兒後,不等旁人應下,元金腳下抹油,一會兒就去了清點物件的雜房,元銀則搶過門腳的木笤帚,埋首随意揮掃着。

自央落得挑水的活,修剪花木的差事自是落在祁荀身上。

四四方方的院內,種滿了海棠樹。海棠樹高百來寸,綴滿了花苞,花苞處透出些粉白,像欲說還羞的嬌美人。

只那枝丫許久未經修剪,眼下已有些雜亂無序。祁荀從未修剪過花木,侯府裏邊種植的皆由下人打理,他從未經手。

修剪花木也是個講究的細活,他先前在将軍府小住時,将軍夫人極愛花木,一得空,夫人總會同他說些修剪的要領。

祁荀記性極好,雖時隔十幾載,他仍能清晰地記起修枝的門道來。翻身上樹後,只聽聞幾下枝條斷裂的聲音,那些交叉雜亂的長枝便落入他的掌心。

祁荀垂眸瞥了一眼偷懶無力的元銀,院內的地面日日清掃,是以沒甚麽顯眼的髒物,正是因為如此,元銀握在手裏的笤帚活像是道長手裏的拂塵一般,壓根沒使上甚麽力。

唯有幾次使勁,是元銀路過他身下的海棠樹。

樹枝可堪落腳的地兒極小,元銀笤帚的長柄一下下的撞着樹幹,存心同他過不去。若不是他身手了得,站得穩直,想必此時元銀已然奸計得逞。

思及此,祁荀的唇角勾起一抹譏诮,他掌心微松,腕間送力,手裏的頭緊握的樹枝恍若去了箭頭的羽箭,齊刷刷地打在元銀的後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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