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回京 聽聞你此行帶回一個姑娘……

往綏陽的官道上, 馬蹄聲此起彼伏。

落雨後的泥地軟成一灘,濺起灰褐色的泥水。

直至抵達城門,入了綏陽後, 馬蹄聲才逐漸放緩。

祁荀掃了一眼長安街, 街上人煙稀少, 攤位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

他蹙着眉頭,一年未回綏陽, 誰成想再回時,原先通宵達旦的長安街卻已變了模樣。

“小侯爺, 聖上要見您。”

遞話的是聖上身側的宦官,今兒一早, 他就等在宮外,接祁荀入宮面聖。

祁荀下馬,臉上還挂着連夜趕路的雨水,不及他換身幹淨的衣裳,就被淮公公領去聖上寝殿。

朱紅宮牆內肅穆莊嚴,狹長的宮道上唯有幾個宮女埋頭快走。

祁荀默不作聲地垂下眼睑, 斂去軍營內散漫不羁的風氣, 不做過多的揣測與觀聞。

淮公公瞥了他一眼,垂着腦袋回道:“小侯爺, 聖上對您沒這麽多規矩。老奴同您明說了,昨夜兵變實則是太子囤兵逼位,眼下太子殿下雖被軟禁, 其背後的私兵還需小侯爺代為清剿。您也瞧見了,如今西梁形勢算不上好,篡位一事若是傳出去,也不知中了誰的下懷。”

怪不得密函只提京中兵變, 對于兵變緣由卻是只字未提。

想來聖上為安撫民心,避免恐慌,這才掩去了兵變的真實原因。可聖上若要祁荀代理此事,那麽事情的真相就不得不如實相告。

祁荀颔首道:“明白了。昨夜一事,實乃軍中将士不守軍紀,以下犯上所為。”

淮公公點頭,道他是個懂眼色明事理的。

二人行至大明宮,淮公公推開寝殿的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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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內,聖上揉着眉心斜靠在榻上,他身着一襲明黃色寝衣,整個人雖有倦意,周身的凜然絲毫不減。

瞧見祁荀後,擡了擡手,示意他免禮起身。

“昨夜的事,淮公公應同你說了。你有何見解?”

一路走來,祁荀确實想了很多。

諸如太子殿下背後的黨羽勢力,又諸如,太子為何挑此時起兵謀逆。

“臣今日才抵綏陽,不知來龍去脈,不敢妄言。”

聖上阖眼,也沒追問。經歷昨日一事,且不說渾身疲憊不堪,便是想起太子那張兇狠的臉,心裏也早已涼了大半。

到底是血肉至親,他怎麽也沒到,素來乖順的太子竟會把長劍橫在他的脖頸上。

“此事便交由你徹查,光憑紹兒一己之力,也沒這個囤兵謀逆的本事。”

祁荀應是。

出了寝殿,他未做逗留。叢昱候在宮外,有事請示。

“主子。柳詹已被衙役拿下,如何處置?”

“照《律疏》來,問我做甚?”

叢昱抿了抿嘴,小聲嘀咕道:“這柳詹偷竊數目實在不少,且不說白府的財物,便是他入白府前偷竊的贓款,林林總總相加,就足矣教他流放千裏了。”

祁荀擡了擡眉尾:“你要替他求情?”

“不是不是。可他是白夫人的侄兒,白姑娘的表親。”

話落,叢昱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祁荀,換作常人也便算了,偏這柳詹與白府頗有淵源,而白府那位玲珑嬌俏的小姑娘又同祁荀交情匪淺。

提起白家姑娘,祁荀頓住步子。

他走得匆忙,接到聖上密旨後,也沒來得及同白念作別。

叢昱說府衙的人已将柳詹捉拿歸案,如此說來,小姑娘定是知曉自己無罪獲釋了。

祁荀碰了碰鼻尖,一時不知如何向她解釋。眼下綏陽這邊暫且走不開身,即便要解釋,也要等手裏的事查清才行。

“你這幾日無需跟着我,去白府當差吧。”

叢昱吓了一跳,以為自己說話口無遮攔,惹惱了小侯爺。

祁荀從來秉公執法,縱使犯事之人沾親帶故,他也會不留情面地公事公辦。叢昱只覺得自己昏了頭,還以為主子會看在白家姑娘的面上,對柳詹從輕處理。

說到底還是他多想了。畢竟主子帶回京的那位不是白家那位,而是趙家長史的嫡女。

他慌忙辯解道:“主子,小的多嘴,但絕沒徇私枉法的念頭。”

祁荀愣了一瞬,對他突如其來的請罪頗為不解。

“你慌甚麽?我教你去白府是護小姐...白念安危的。”

平日裏‘小姐小姐’地叫順口了,回了綏陽,一時半會還改不回來。

叢昱松了口氣:“那趙家姑娘如何安置?可要帶回侯府?”

祁荀翻身上馬:“你敢帶進去試試?”

白府。

湢室裏熱氣氤氲,白念仰在浴桶邊緣,露出一截細膩光滑的脖頸。

流音跪坐在一側,溫水澆在白念的身上:“小姐,我再囑咐她們熬些姜湯,今日淋了雨,不及時驅寒,恐又要生場大病。”

白念‘嗯’了一聲,一心撲在柳氏的那句話上。

十二年。

怎麽會是十二年?

依照柳氏的說法,她是自白念三歲時才來照料她。

那往前三年呢?

白念深吸了一口氣,不敢往下想。

流音端來熱騰的姜湯,姜湯辛辣,白念皺着小臉一口口抿着。

湯汁入喉,喉間傳來一股澀痛,她不舒服地輕咳幾聲,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睡夢中,漫天火光席卷而來,逼得她渾身是汗。她的小手緊緊地攥着鋪上被褥,熱得發紅的櫻唇時有時無地嗫嚅。

流音伺候在一旁,焦急地等郎中,冰涼的帨巾換了一條又一條。

大約過了兩個時辰,郎中遲遲未來。榻上的人兒已是呼吸沉重,渾身滾燙。

流音正要親自出門,卻見柳氏領着一臉生的婦人走往扶安院。

她颔首道了聲“夫人”。

柳氏瞧見她,語氣不由地冷上三分:“小姐可在屋內?”

“小姐清晨淋了雨,有些發熱,奴婢正要去外邊請郎中。夫人有何要事,不若等小姐醒後再做商議?”

流音雖不清楚柳氏突然來扶安院的緣由,卻也是知道,柳氏薄情寡義,趁這個時候來扶安院,定沒甚麽好事。

“你先去請郎中,我去看看她。”

流音抿了抿嘴,不肯退讓。

柳氏瞪了她一眼,被一丫頭攔在屋外且有外人在場,素來好臉面的柳氏自是有些惱火:“我還能害她不成?”

流音搖頭,福了福身子:“奴婢不敢。”

說完,便繞開柳氏出了院子。

柳氏領着婦人進屋。

屋內床榻上躺着呼吸沉重的白念。

“金媽媽,您給瞧瞧。”

被喚作“金媽媽”的婦人想起一步,她一手捏着白念的下巴,來回打量一番。

榻上的人兒縱使渾身滾燙,染上風寒,可那張無可挑剔的小臉,放眼整個永寧,也尋不出第二個來。

金媽媽的手緩緩下移,落在白念腰間時,整個人都樂開了花。

“不錯不錯。夫人誠不欺我。确實是個難得的美人。”

柳氏也笑了聲:“那便說好了。今天夜裏,我便将人給你送去。”

宣平侯府外,祁荀頭疼地瞥了一眼檐下的匾額。

礙于這幾日要處理私兵一事,他不得不硬着頭皮邁入府邸。

老侯爺同夫人一早聽聞風聲,祁荀回府時,二人擺了兩張藤椅,坐在祁荀的必經之路上。

祁荀遠遠瞥見二人,想着怎麽也躲不開,只好上前颔首行禮。

侯夫人身着一襲墨綠色織金錦衣,發髻梳着一絲不茍,她瞧見祁荀,壓根端不住。

在祁展年吹胡子瞪眼的模樣下,拉着祁荀的手好一頓問候。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讓阿娘瞧瞧,可是瘦了?”

祁荀一身褐色短衣,衣裳處沾着大片暗色水漬。

“怎麽穿成這幅模樣?”

“趕了一夜的路還沒來得及換。”

坐在藤椅上的祁展年冷嗤了一聲:“穿成這樣去面聖,丢得不知是誰的臉面。”

祁荀面色微沉,屬實不想同老侯爺起争執。

偏他不說話,祁展年就有些得寸進尺:“這麽大個人了,也不教我省省心。”

祁荀揉了揉眉心:“侯爺是想如何省心?教我棄了應郓?回綏陽安安分分地承個爵位。而後順着侯爺的意思娶個妻室,了無生趣地得過且過?”

祁展年騰然起身,加重語氣道:“得過且過哪裏不好?至少後半輩子無需提心吊膽。府裏能承爵位的唯有你,謀個文官哪裏不好?成日裏舞刀弄槍,旁的男子到了你這個年紀,膝下早已兒女雙全,不像你,至如今也沒個家室。”

西梁重文輕武,這事權貴心裏都清楚。

祁荀戰功顯赫,手握重兵,眼下胡庸虎視眈眈,聖上尚且重用他。若他日,邊關不再來犯,那他手裏的權勢便成了燙手山芋。

人一旦上了上年紀,總愛瞻前顧後,怕這怕那。誰人不知祁展年意氣風發時,也是滿腔熱血,但凡他決計要做的事,十頭牛也拉不回來。

然而,自從将軍府一夜衰敗後,祁展年心裏宛如冷水澆下。尤其時聽到聖上對此事輕飄飄揭過,不再深查後,他那僅存的一點熱血一點點被澆滅。

往後幾年,他不斷調查這樁舊事,企圖翻案還寧遠将軍一個清白,到頭來牽連的卻是身邊無辜之人。

說不怕,那是假的。

侯夫人嘆了口氣,她早知父子二人心有隔閡,見了面難免要争論幾句。

可祁展年脾氣雖強硬,說到底還是流于表面,心裏不知有多牽挂祁荀。

否則他也不會特地搬來藤椅,眼巴巴地坐在院中央。

嘴上說着曬曬太陽,實則不過是想早些見到祁荀而已。

“罷了。趕了一夜的路,先去歇着。”

祁荀擡腳要走,祁展年忽又叫住了他。

“聽聞你此行帶回一個姑娘?”

祁荀眼神微眯,心裏已将叢昱千刀萬剮。

侯夫人眼前一亮:“真的?既來綏陽,那便不能怠慢人姑娘。我差人收拾一間幹淨的屋子出來,教她來府裏住下。正巧明日有家宴,屆時你且将人帶來瞧瞧,我們心裏也好有個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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