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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町枝在房間裏睜開眼。

這是一間裝潢複古的內室, 她躺在一床榻榻米上。不遠處的矮桌旁，有個陌生的女人正在縫衣服，聽到動靜之後擡頭：

“……你醒了？”

橘町枝伸手拉扯被子, 試圖坐起身, 最後又半躺了回去：“……伊之助？！對不起, 這裏是哪裏？你有沒有看到我懷裏的孩子？”

在她努力動彈的時候, 那邊的女人已經挪了過來：“別怕, 別擔心。你昏過去之前抱着的孩子, 因為害怕會餓到他, 這會兒暫時抱着他去吃東西了。”

橘町枝半坐在被子裏, 表情迷茫：“餓……昏迷……？”

女人點了點頭，看着她的反應，顯然不是第一次解釋這種情況了：“這裏是萬世極樂教, 你帶着孩子, 昨天晚上暈倒在了寺廟外的雪地裏。呼, 還好被打掃的人發現了，把你們搬回來的時候, 幾乎感覺不到什麽溫度了。”

橘町枝沒說話, 一副在消化這些信息的表情。女人看她臉上依然明顯的傷痕, 在心裏嘆了口氣：“你先在這裏緩緩, 我去問問廚房有沒有吃的。——孩子的話, 我也順路給你抱過來。”

雖然有些迷茫于發生了什麽, 橘町枝還是本能地道謝：“實在太麻煩你了。”

很快, 橘町枝和襁褓裏一歲半的夏油傑，在名叫青子的女性面前，上演了一出“母子重逢抱頭痛哭”這樣感天動地的景象。

然後橘町枝抱着自己的便宜兒子，深深伏下身來, 再次向對方慎重道謝。

“我只是做了很簡單的事情，”青子連連擺手，“真正救了你、并且讓你留在教中的人，是我們所有人的神子、極樂教的教主大人。”

“教主大人？”橘町枝想了想，“請問，是那位傳說中……可以保護無家可歸之人的教主嗎？”

青子眨了眨眼：“你聽說過啊。”

确認了答案之後，橘町枝明顯松了口氣：“其實，我也是實在活不下去了……想到偶然間聽說的傳聞，才會帶着伊之助，朝着這個方向一直找過來。本來還以為，會這樣死在外面……”

青子的目光再次落在她的臉上，卻沒有多問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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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是進入極樂教、最終被教主留下的人，十有八|九都經歷過非常凄慘的過去。眼前的女人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今後的話，就安心在這裏生活吧。”青子說着站起身，“我先去忙了。教主這幾天在閉關，大概會在後天見你一次。”

“別緊張，”最後，這個女人低頭看着她，露出了安撫的微笑，“實際上，我也和你差不多，是被教主大人拯救過的可憐人。”

“——那麽，歡迎來到極樂教。”

在之後的幾天裏，教中又來了新人的消息，很快被所有人所知曉。

從現代的視角來看，極樂教的規模不算太大。算上少數出游傳教的人，信徒加起來大約兩百多個。

不過，考慮到這個幻境的背景并非現代，而是一百多年前的過去——

關于這一點，橘町枝是在養傷的幾天裏，通過八卦、閑談和信息交換（編故事），最終确定的。

這是大正年間。距離他們生活的現代，大概是一百多年前。

而這個時期的極樂教，和一百多年後的那個，大概是爺爺和孫子的關系。

“雖然這麽說，現在的這一位教主，問題可是太大了。”

橘町枝站在花園的角落裏，懷裏是連體嬰一樣的夏油傑。她低頭說話的時候，從外人的角度來看，就像是在唱哄小孩的兒歌。

“……”夏油傑的表情平靜，看起來換上一套袈裟之後，就可以直接超度出家。

剛變成幼兒的那天，夏油傑非常抗拒這種抱嬰兒式的手法。橘町枝之前也沒抱過孩子，在這個手機還沒發明的時代，不可能上網雅虎搜索。

于是帶娃跑的一路上，她就像盤着一團流淌的面，差點把人摔下去三四次。要不是反應神經夠快，在落地前就能把孩子撈起來，夏油傑現在已經是夏油餅了。

事實證明，經驗是實踐出來的，人終究是會适應環境的。

自從進入極樂教之後，無數明裏暗中的眼睛，讓兩個人只能抱成套娃。在求生欲的刺激下，橘町枝迅速掌握了帶球跑少婦的姿勢；而她懷裏的那顆球，已經從齊天大聖躺成了鬥戰勝佛。

就在夏油傑即将遁入空門的這個下午，橘町枝終于得到允許，去見青子口中的“教主大人”。

“血的味道……變得更濃了。”

少女抱着孩子，和前面帶路的教徒落後幾步，聲音幾乎是從齒縫裏溢出來的：“你之前說，這裏可能有‘鬼’對吧？”

夏油傑撓了撓她的手指，這代表肯定的意思。

橘町枝口中的“鬼”，并不是靈異作品裏，類似于咒靈的不可見存在。而是在百年前的傳說中，一種由人類轉化而來的……怪物。

真正進入極樂教之後，她在其中一部分教徒的身上，聞到了相似的血腥味。其中有的濃、有的淡，有些像是沾染上的，而少數的幾人……就像是從身體內部溢出來一樣。

如果，他們還能被稱為“人”的話。

那股惡心的味道，全面激發了天與咒縛的應激反應。橘町枝幾次差點動手，最後又按捺下來。

這個教派、這些教徒，都是這種樣子。那位素未蒙面的教主……顯而易見，也不會是什麽好東西。

“大人，這是前天到教中投奔的夫人，還有她的孩子。”

領路的教徒說，然後開了一半的房門，示意橘町枝進去。少女點了點頭，脖頸看似緊張地垂下，實際上……

是在掩蓋身體本能的緊繃。

并非刺鼻、卻無處不在的血腥氣，從半開的房門中蔓延出來。橘町枝甚至不得不放輕了呼吸，每往前一步，反抗的本能就更強烈幾分。

內部的空間很大，裝潢偏向素雅，上方灑落明亮的人造光。如果不是呼吸間異常的氣味提醒她，橘町枝幾乎要以為，這只是個普通的房間。

“咦？是個漂亮的孩子。”

非常耳熟、非常年輕、卻莫名老成的語氣，在頭頂的平臺上響起。橘町枝微垂的視線裏，看到一道熟悉的衣擺。

這……這不就是？！

她微微擡頭，視線中映入一張熟悉的臉。白橡色的頭發垂落，頭頂多了一抹潑了血般的深紅。七彩琉璃的眼眸亮晶晶的，非常有趣地看着她。

“初次見面，我是童磨。”

教主大人坐在的座位上，笑着打招呼說，“之前兩天有事在忙，所以現在才見到你。”

看起來……無憂無慮的微笑。

沉穩而柔和的說話聲。

童磨。

是你嗎童磨？？？！！！

那個一臉假笑、柔弱無力，毫無心理壓力挂在她身上當挂件，還會一陣倉鼠滾輪把她衣服蹭亂的有為青年？！

還是說，長得一模一樣的雙胞胎？

橘町枝瞪着對方，差點表演一個瞳孔地震。

懷裏的幼童伸出小巧柔嫩的手指，仿佛想要觸摸母親，搭上了橘町枝抱在襁褓邊緣的手。

然後在上方看不見的陰影裏，用盡全身力氣一抓——

嘶——

橘町枝瞬間被抓醒了，簡直倒吸一口涼氣。她低下頭，看到和自己一模一樣的綠眼睛，終于反應過來：

就算是幻境，這裏也是一百多年前的故事。

比起雙胞胎這種莫名科幻甚至玄幻的因素，兩個時隔一百年，卻長得一模一樣的人……返祖還是轉世？

生活在一個并不唯物主義的世界，橘町枝對各種奇奇怪怪的世界觀接受良好。

“我已經聽說了，在那樣的環境中生活，很不容易吧？”

橘町枝心裏幸運二選一的時候，上方的這個“童磨”繼續說。熟悉的強調讓橘町枝更精神了，心裏的指針朝“轉世”偏了一丢丢。

“我……我只是，不想繼續那樣的生活了。”

作為一個看起來柔弱，卻能鼓起勇氣逃出家門，帶着兒子投奔未知教派的女性，橘町枝不可能現場跪地，然後嘤嘤嘤“是的我太難了嗚嗚嗚”。

她半低着頭，一邊和懷裏的夏油傑大眼瞪大眼，一邊輕聲而堅定地說。

反正，關于她“過去的故事”，橘町枝在之前的幾天裏，也在教徒們聊天的時候編順溜了。

簡短的總結一下，就是二十字真言：

被丈夫毆打，被婆婆欺負。

無父母兄弟，無栖身之地。

結合自己看過的幾百部狗血劇，那些超出時代百年以上的精華，讓橘町枝在講故事的過程中，成功聽哭了三分之一的未來同事。

這種符合大正時代非典型社會的經歷，慘的深入人心又引人共鳴。一路傳播到今天，作為教中頭目的教主大人，肯定已經聽過了。

所以，做足姿态就行。

童磨注視着下方的女性，這個角度看不清那雙眼睛，固執擁抱自己孩子的雙手，卻顯得那麽堅定。

是個很堅強的女人呢……卻擁有那麽悲慘的過去。

讓人忍不住，想要落淚了呢。

于是他也真的流下了眼淚，沉浸在虛假的憐憫情緒之中。下面的女人聽到這細微的聲音，忍不住擡起頭，有些驚訝地看過來。

那是一雙并不聰明，卻溫柔清澈的綠眼睛。沒學過多少知識，帶着稚子出逃、擁有離開丈夫的勇氣。

在年輕女性驚訝的目光中，極樂教的教主擦了擦眼淚，感慨一樣地嘆了口氣：“和信徒們共同幸福，是我的職責。像你這樣的孩子，更應該得到幸福才對。”

他說到這裏，似乎想起了什麽：“對了，你的名字是？”

“我叫……琴葉。”

橘町枝說。那并非她自己想出的名字，更像是這個身體的意志，或者是“游戲”的規則。

“啊，我是童磨。”對方又重複了一遍，手裏原本扇着一把金燦燦的扇子，這會兒折了起來，“從今天起，就安心住下來吧。”

女人看着他，抱緊懷裏年幼的孩子，最後點了點頭。

“嗯。”

……

……

十分鐘後，兩人一起回到了被安排的住處。橘町枝關上房門，把夏油傑放在塌上，沉默了一會兒。

“感覺到了吧？”最後，夏油傑問。

“啊，是的。”

少女在旁邊坐下，習慣性地壓低聲音。目光落在襁褓的花紋上，又像是在走神：“想要離開這裏的話……我們必須要合作，殺了這個‘童磨’。”

答案從頭到尾，就只有一個。

這個幻境的中心，是一百多年前，大概真實存在于過去的歷史中，他們所認識的那家夥的前世……

身為“惡鬼”的童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