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聽到謝安雙冰冷的質問, 邢溫書頓了下才想起方才情急之下,他竟直接脫口而出平日裏最常用的稱呼。
他飛快思索着該如何應對這個場景,但謝安雙顯然不打算讓他搪塞過去。
謝安雙靜靜地看着面前站立在月光下的人, 冷漠開口:“不要逼我親自摘下你的面具。你就是邢慎, 對不對?”
他第一次用近乎咬牙切齒的語氣念出邢溫書的名字。
邢溫書知道肯定滿不下去了, 輕嘆口氣,還是主動摘下自己的面具,露出謝安雙再熟悉不過的那副面容。
“是我。”
即便心底已經知道答案,當謝安雙親眼看着他摘下面具後的模樣時,心底還是驀然沉入了一片更深的冰湖。
他輕吸一口氣,勉強穩住自己的身形, 繼續問:“什麽時候知道的?”
邢溫書沉默了片刻才回答:“從臣回來那日,陛下到臣的院子外那次, 臣在陛下腰側見到了那塊玉佩, 便知曉您是陛下。”
也就是說,從一開始邢溫書就知道了他的身份。
謝安雙站在樹底的陰影當中, 面容被漆黑掩藏, 叫人看不分明。好半會兒後, 他才自嘲一笑:“原來, 你從一開始就在騙我。”
他的聲音浸着些悲涼, 宛若一道冰錐,深深紮進邢溫書的心底。
不等邢溫書再開口說什麽, 謝安雙已經幹脆地轉身, 運起輕功就往別處跑走。
“陛下!”
身後傳來着急的呼喊,謝安雙已經沒有任何心思理會了。
他用盡自己最快的速度, 一路回到了皇宮附近的那片樹林, 仗着自己對樹林的熟悉七拐八繞, 很快就徹底将邢溫書甩掉,從暗道一路回到皇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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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不知道他現在要去哪裏,但是他知道邢溫書一定會找他,而他現在不想見到邢溫書。
一點都不想。
在皇宮中漫步目的轉了大半圈,最後謝安雙還是躲到了禦書房。
禦書房旁側專門開辟的小房間裏有個隐蔽的小角落,不熟悉這裏的人基本不可能發現。
他蜷縮着坐在漆黑的小角落裏,背靠冰冷的牆壁,雙手抱着自己的膝蓋,回想着之前同“溫然”相處的事情。
他曾無數次懷疑過溫然會不會就是邢溫書,又無數次說服自己放下猜疑,可他沒想到到頭來,他那掙紮的說服就是一場笑話。
難怪不管他如何刁難邢溫書,邢溫書都不為所動,他根本就知道他的那些刁難不過是僞裝。
邢溫書早就知道他不是真的昏庸,又怎可能對他産生謀逆之心?
而他倒好,傻乎乎的因為邢溫書對他的好心懷歉疚,殊不知邢溫書已經看了他多久的笑話。
他兀自躲在禦書房的角落,恍惚間甚至覺得自己回到了十幾年前,被元貴囚禁的日子。
因為七歲那一次的偷偷溜走,他遇見了邢溫書,在心底留下了一顆向善的種子。
但是小邢溫書離開後沒多久,他又被元貴派出來的人抓回去,然後接下來的三年幾乎都在更嚴厲看守的囚禁中度過,言行舉止都被專人看守。
而在這段期間,他的吃住也與階下囚沒什麽區別,每日都是些剩飯剩菜,夜間就着草席入睡。
有時候睡不着了,他就會像這樣把自己蜷縮在陰暗的角落裏,靜靜地等待第二日,等待新一日的折磨到來。
他不是沒試過自盡,但是每一次都會被元貴發覺,然後給他痛不欲生的懲罰,讓他一次次瀕死又根本死不了。
久而久之,他放棄了掙紮,成為只會聽命于元貴的傀儡。
直到十歲以後,他被允許以小皇子的身份在宮中露面,被允許去參加一些仁初帝舉辦的皇子可以參加的宴席火勢圍獵。
也是在那個時候,他再次見到了邢溫書,見到了才華橫溢,衆星捧月的邢溫書。
是自信而從容的邢溫書,再度喚醒了他心底那顆被埋下的種子,讓他保有最後的那一份良知。
自登基以來,邢溫書辭官返鄉,他就派人去留意過邢溫書返鄉那兩年他的一舉一動,得知他在他們家鄉鬧饑荒時,憑一己之力說動周邊所有的面和心不和的官員,聯合起來一同度過這一次的饑荒。
而得益于邢溫書的游說督促,這一次饑荒是北朝歷史上被餓死的饑民數量最少,引發動亂也最小的。
同一時間,謝安雙同樣在留心觀察的其他“皇儲”人選,表現遠沒有邢溫書那麽突出。
也是從那一次起,謝安雙認定邢溫書為最适合的皇帝人選。
在做出這個決定之前,他不是沒有掙紮,不是沒有猶豫。
邢溫書是他心底唯一的一抹光亮與溫暖,他不想割舍。但最後,他還是為了顧全大局選擇了邢溫書。
他明明都已經逼着自己下了這樣的決心,甚至做好了覺悟,把自己的命保護好,留着日後交給邢溫書。
結果到頭來,卻是他被邢溫書耍的團團轉。
他躲在禦書房的小角落,中途也聽到了邢溫書找到這裏來的動靜,只是他躲的地方足夠隐蔽,邢溫書找了一圈沒看見他,很快又去了另一個地方。
吱呀門聲落下,漆黑的禦書房很快又重歸黑暗。
謝安雙抱着自己的膝蓋,将頭埋進雙膝之中。
他也不知他要躲到什麽時候,但他就是不想見到邢溫書,不想再聽他堂而皇之地說那一套關心他的話。
謝安雙一直靜靜地蜷縮在原地,腦海中過着與“溫然”,與邢溫書相處的點點滴滴。
一遍又一遍,反反複複,到最後他都不記得自己究竟回想了多少遍,回想了多久,直到心口的灼痛感喚回他的神思。
他按了按又開始微微作痛的心口,總算站起身,緩過一瞬的眩暈,一步一步走到門口把門打開。
在門口值夜的兩個太監被他吓了一跳,想不通為何謝安雙會在禦書房內,但見他面色極其不好,又連忙跪下行禮:“奴、奴婢見過陛下。”
謝安雙看了他們一眼,眸色冷淡,宛如一汪深沉的寒潭,叫人背後發涼。
他似是沒看出太監們的膽顫,漠然道:“正好,你們去給孤那幾壇冰酒過來,越快越好。”
兩個小太監哪裏見過謝安雙這煞神般的模樣,連聲應是,匆匆告退離開。
謝安雙看着她們慌張的背影,眸中依舊沒有任何情緒,仿佛已經無悲無喜。
但倘若葉子和或茹懷在此,就會發現他此時的模樣幾乎就是他登基前,在元貴控制下的狀态。
……
另一頭,長安殿外,邢溫書不知第幾次從福源口中聽到“陛下并未回來”。
從跟丢謝安雙開始,他就預感到謝安雙應該回到皇宮中,當即回來找人。可是過了大半夜,所有謝安雙可能去的地方他都找了少說三四次,一點人影都沒找着。
陛下還能去哪兒呢?
邢溫書忍不住開始懊惱。
他知道“溫然”這個身份對謝安雙來說也很重要,所以本來是打算等解決了他的心結後,再找個合适的機會主動坦白。誰曾想一個口誤,提前暴露了,他就應當更謹慎些的。
邢溫書在心底嘆口氣,謝過幫忙留心的福源,繼續在皇宮裏漫無目的地尋找謝安雙。
然而當他終于從宮人口中得知謝安雙位置并趕過去的時候,謝安雙已經在禦書房裏喝得爛醉,一推開門便是撲鼻而來的濃重酒氣。
他稍稍皺眉,掃過歪七扭八倒在地上的空壇子,好不容易才在禦書房微弱的光亮中,找到早已醉醺醺的謝安雙。
謝安雙也在這時留意到站在門口的邢溫書,斜靠在軟榻上拎着一壺酒,冷冰冰地問:“你又來做什麽?”
“臣覺得,或許陛下會需要解釋。”邢溫書走近幾步,嗓音同往日一般溫和,似是想放松他的戒備,試圖靠近他。
然而偏偏就是這一如既往的溫和從容,戳中了謝安雙心底某根緊繃的弦。
他的情緒驟然爆發,将手中酒壇甩向了邢溫書的方向。
“啪!”
一道清脆聲響後,酒壇在邢溫書前邊不遠的位置碎裂,酒壇的碎片擦着邢溫書的袖擺而過,割出一道小小的口子。
還有一些酒液飛濺到他的指尖,留下淺淺的冰涼水漬,觸之若冰。
邢溫書再次皺眉,擡頭直視着眸色陰沉的謝安雙:“即便陛下此刻不想聽臣的解釋,臣也不能放任陛下這樣糟蹋自己的身子。”
“呵。”謝安雙冷笑一下。
又是意料之中的所謂關心。
他坐在軟榻上,忽然又道:“那你告訴孤,騙孤很好玩嗎?”
邢溫書抿了下唇,一時無法回答他的這個問題。
謝安雙卻像是被他的沉默激怒,随手又砸了一個手邊的空壇子,歇斯底裏般地又吼一句:“你告訴孤啊,騙孤很好玩嗎!?”
清脆的碎裂聲再度割破幽暗禦書房內的死寂。
他看着邢溫書挺拔的身影,眼眶忍不住發熱,仿佛一直以來積累的情緒都在這一刻達到頂點,喧嚣着沖垮他最後的理智。
“我每日頂着官員百姓的罵名,當一個荒淫無度的昏君,一次又一次忍着對你的歉疚刁難你,欺負你,我為的是什麽?我不就是想要讓你謀逆篡位嗎!?”
情緒徹底坍塌崩潰,謝安雙幾乎是哭吼着對邢溫書控訴。
“我喜歡了你那麽久,我就沒有猶豫沒有掙紮過嗎?可是你呢,你從一開始就不過是在看我的笑話!
“能配得上這個皇位的明明就只有你啊!你為什麽……為什麽就是不肯篡位……”
說到後面,情緒爆發過度的謝安雙已經開始哽咽起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但還是倔強地不肯再和邢溫書對視。
邢溫書站在原地聽完了他的哭訴,沉默了許久,直到謝安雙的抽噎聲變小,情緒比剛剛平靜一些才輕嘆口氣,越過面前粉碎的酒壇,一步一步走到謝安雙面前。
“陛下,手伸出來一下。”
溫和的語調近在耳畔,謝安雙吸了下鼻子,反而将手往自己懷裏縮,撇開頭去不肯看邢溫書。
然而下一刻,他就感覺自己縮進袖子裏的手被一個微涼的溫度覆蓋,輕輕地引導他伸出來,攤開手心。
然後……他的手心就多了一顆小巧精致的糖。
那是他在邢溫書房中吃到過的那種糖,那種只有最純粹甜意的糖。
邢溫書不知何時已經坐到了他的身旁,輕輕将他張開的掌心合攏回去,低聲開口:“可是陛下您有沒有想過,臣不願意做這個皇帝?
“從曾經到現在,不論是哪一次,不論是什麽時候,臣都沒想過要做皇帝。”
謝安雙頓了下,無意識地擡頭往邢溫書的方向看去,眼尾還暈着一抹紅,更襯出他左眼下那顆小巧的淚痣,看着可憐又可愛。
邢溫書忍不住擡手,憐惜地揉了揉他的腦袋,盡可能将聲音放柔:“這件事情臣本來不想那麽早同陛下說的,但是……”
“如果臣說,要篡位的話,臣只想篡陛下的皇後之位,陛下也願意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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