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謝安雙從漫長的夢境中醒來, 睜眼便看見自己正處在一個陌生的房間中。
此時似乎正值夜間,房間裏幽幽散着些燭光,周遭很安靜。
這是哪裏?
謝安雙還沉浸在那個過分真實的夢境當中, 腦子一時轉不過彎來。
他壓抑着到傷口的痛楚, 慢吞吞地起身, 環顧了一眼四周。
這是一個很幹淨整潔的房間,只是除了他之外沒有任何人。
沒由來的孤獨感驟然侵襲謝安雙,他的腦海再一次回想起元貴曾無數次對自己說的那兩句話。
他只是沒人喜歡,沒人要的小賤種,他注定會被所有人抛棄,被所有人厭惡。
就像……前世一樣。
謝安雙掙紮着下床, 才站起來時因為腿軟險些又摔落在地,幸好他撐着床沿勉強維持了站立, 只是手上的傷被牽扯, 傳來一陣陣的刺痛。
不過這些刺痛,還不及年幼時元貴拿鞭子抽打他的程度。
他在床邊緩了緩神, 稍微攢起些氣力, 一步一步往房門外走。
他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 周遭是完全陌生的一切, 沒有人, 沒有聲音。
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只是總覺得房間太悶, 想出來透透氣。
謝安雙站在門口徘徊了許久。
往右是一道連廊, 連廊上挂滿了燈籠,明亮的暖光連通另一處小院。往左卻是一個漆黑一片, 亂世雜草的陰暗小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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潛意識裏他能猜到往右一路找尋, 肯定能見到邢溫書, 見到燈光下一如既往耀眼的邢溫書。
但是最後,他還是走向了左邊,看着陰暗角落裏一簇似乎已經凋謝的小花,眸色漸漸黯淡。
他在小花的旁邊尋了個位置,也不管髒不髒,靠着冰冷的牆角坐下,将自己蜷縮成一團。
他身上的傷尚未好全,穿的又是不知哪裏來的素雅白衣,一番動作下來折騰得衣料上都有隐約滲出的血跡。他本人卻恍若未覺,拼命想将自己藏在這方陰暗的小角落裏。
等邢溫書端着傷藥從連廊走進來時,一眼就看見他守了四日的小陛下不知何時終于醒來,獨自縮在院子中最漆黑的一角。
欣喜未來得及升起,心髒又猛地一抽,鈍鈍的疼。
他将傷藥暫時放在門口,一步一步走到謝安雙面前。
謝安雙聽到動靜,擡起頭往聲音的來處看去,便見邢溫書仍舊站在光亮處,看向他的視線中多出些擔憂。
不知為何,他腦海中忽然冒出了前世他步入火場前與邢溫書見的最後一面。
那時的邢溫書似乎也是這樣擔心的神色,但謝安雙只覺得,那是他篡位前演的最後一場戲。
他怔怔地看了邢溫書許久,忽然開口:“邢溫書。”
許是昏迷了四日,他的聲音沙啞得不行,邢溫書險些沒能聽清他在說什麽。
他壓下心底的酸澀,蹲下身,與面前的謝安雙平視,盡可能柔和地應聲:“我在。”
謝安雙目光很平靜,宛若一潭失了生氣的死水,嘶啞着聲音繼續說:“我做了一個好長的夢。夢裏你對我一直都很冷淡,而在夢境的最後,是長安殿的一場大火。”
邢溫書聽到這裏,眸間閃過一絲愕然。
謝安雙神情不變,平淡地開口:“你也記得這場夢,對不對。”
他用的是陳述的語氣。
他已經知道那場過分真實的夢境,其實就是他上一世曾經真實經歷過的事情。
上一世被大火吞噬之後,他一睜眼就發現自己回到了剛下令讓邢溫書七日之內趕回來的時候。
他可笑的人生又重來了一遍。
醒來後的謝安雙不想接受這個現實,自己去禦花園裏坐了很久。
當時正是寒冬,他又慣來穿得少,回去後就發了一場高燒。
也許是他不願接受重生之事的想法太過強烈,在高燒醒來後他就徹底把重生的事情給遺忘了。
而如今,借着三個月前那次中毒的契機和這一次邢溫書替他擋下的那一箭,他松動的記憶全部回籠。
他是重生回來的,但這一世邢溫書的表現和上一世相差太多,那麽就只有一個可能——邢溫書也是重生回來的,而且他記得所有的事情。
邢溫書迎着他平靜的視線,輕輕點了點頭:“對。那陛下想不想知道那場夢在大火之後的後續?”
謝安雙沒有回答,仍舊只是看着他。
邢溫書卻從他的視線中明白了他的意思,從院子裏最後的一角光亮中站起身,走到謝安雙的身側,陪他一同在大片的陰影中坐下。
這也是他第一次沒有嘗試着将謝安雙從黑暗的角落拉到光下來,而是選擇陪着他,與他并肩坐在陰影下。
在三個月前得知謝安雙跟随軍隊一同離開京城後,邢溫書就當機立斷去找了葉子和,向葉子和坦白他所知道的一切。
出于對四皇子的歉疚,謝安雙一直以來最信得過的人就是葉子和與葉子芹。在邢溫書坦白之後,葉子和也終于說出一直以來他所知道的與謝安雙有關的情況。
例如元貴一直以來對謝安雙的精神打壓,例如謝安雙始終認為自己是個罪人,又例如他一直都覺得自己本來就應該是被所有人抛棄的。
哪怕葉子和、葉子芹還有葉如對他表露過多少的關心,他都堅持認為自己是不會被任何人喜歡的。
也是直到這個時候,邢溫書才知道謝安雙的心結根本就不是當初皇子先帝遇害的事情,而是元貴對他的精神打壓束縛,是他已經被刻入骨子裏的自卑。
再聯想到之前謝安雙毒發時的表現,也讓邢溫書愈發肯定他也是重生回來的,只是因為一些原因遺忘了前世的事情。
而這些原因,很有可能就是謝安雙認為前世的他到最後也因為皇位而抛棄了他。
他不想再體驗一次被抛棄的感覺,于是他選擇了遺忘。
他的小陛下是渴望愛的。
只是長期的被打壓使得他深陷自卑的漩渦,只敢躲在最不起眼最陰暗的地方,而不敢真正去奢求任何的愛。
所以當他對他的小陛下說出“喜歡”時,最先得到的卻是他強烈的抗拒。
長期蝸居在黑暗中的人對于驟然亮起的光,只會覺得刺眼。
于是這一次,邢溫書選擇站到謝安雙的身邊,陪他一起待在他最熟悉的環境當中。
謝安雙也是第一次在這種情況下與邢溫書并肩,猶豫了下還是往邢溫書身旁縮了縮,似是想湊近他身邊萦繞的那份淺淺清香。
邢溫書笑了下,避開他的傷口輕輕攬住他,開口說起方才挑起的話題:“在長安殿的那場大火之後,我被發動這場動亂的人迎上了皇位,登基的日子也被他們定在中秋。”
謝安雙的身體僵硬了一瞬。
他還記得,中秋時每年會舉辦他壽宴的日子。他真正的生辰是八月二十,但他從未過過生辰,對于這個便不是很在意,登基後就直接選了個湊近的中秋。
先帝的壽宴日卻舉辦了新帝的登基禮,想來那一世若延續下去,這也勢必會成為史書上的笑話。
謝安雙垂下眼睫,思緒被隐藏在一片漆黑之中。
不過這時他又感覺搭在他肩膀上的力道微微加重,旋即便是邢溫書感慨似的話:“不過其實那一日我并不開心。”
謝安雙側眸朝他的方向看去,只見他唇邊勾出抹苦澀的笑,回憶着繼續說:“那日宴席過後我偷偷溜出了寝殿,帶着你最愛喝的酒,還有原本想贈予你的生辰禮去到了禦花園的荷塘邊。那是那時記憶裏,我與陛下初次遇見的地方。
“我把準備給陛下的生辰禮燒給了陛下,也給陛下敬了一杯酒,只希望陛下來世……能做個自在快樂的小孩。”
自在快樂,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卻戳中了謝安雙心底最隐秘的思緒。
他不由自主地泛起一陣酸澀,啞聲道:“在前世臨死前我就在想,如果有來生,我也好想知道被人珍視是什麽樣的感覺。可是我一睜眼,卻回到了從前。”
那個依舊被所有人厭棄的從前。
“我真的不想……再被抛棄一次了……”
他又想将自己縮成一團,卻在這時感受到手心握上來的溫度。
“陛下從來就沒有被抛棄過。”
邢溫書輕輕握住他的手,聲音溫和而堅定,“就像我曾經一次又一次同陛下說的那樣,不論是曾經還是現在,我都沒有對皇位産生過任何興趣。我在意的從來就只有我的小陛下而已。”
謝安雙擡眸看向他,眼眶原本已經微微泛紅,聽到他這話時又似是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
邢溫書憐惜地揉了揉他的腦袋,繼續說:“前世的那場逼宮政變我事先并不知情,聽到禀報時剛剛完成原本計劃贈予陛下的夏日荷塘圖,想都沒想便趕進宮裏去,結果還是晚了一步。
“而後來沒多久,我也因為一時的疏忽大意被人下毒謀害,醒來便發覺自己回到了被陛下召回京的那一日。重生回來後我也對前世的事情進行過一些摸索探查,基本可以猜出前世真正煽動逼宮的,還有最後對我下毒的,都是元貴太後那邊的人。”
謝安雙怔了下,沒有想到前世竟然是這樣的情況。
但細細一想其實也不是不可能。
前世由于邢溫書不願入宮來,謝安雙為了确保他能多參與朝政,平時見官員們的次數增多不少,估計就是這個舉動引起了元貴的懷疑。
謝安雙靜默地聽完,眸間卻浸入了些茫然。
他習慣了長久以來成為被厭惡被抛棄的對象,哪怕這是他曾夢寐以求的珍視,他還是無法消化邢溫書對他的喜歡。
他這樣的人,又怎麽會被喜歡呢。
邢溫書看出他的無措,心下的酸脹感更甚,側身輕輕将他擁入懷中,溫聲道:“陛下現在還不相信也沒關系,只要陛下給我時間,我會慢慢告訴陛下,你也是被人深愛着的。你永遠是我最珍視的小陛下。”
“我愛您,勝過一切。”
作者有話要說:
元宵快樂!(理直氣壯版)
心結沒解完,但是甜甜甜開始啦ww
——
感謝【芊梓安櫻】、【山有扶蘇】的地雷mua!
感謝【俄比小心】x2、【江宿雪】、【阿冰】的營養液m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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