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剪發
沈謙,字士安,明面兒上的身份是省城裏的一間古玩商行的古董商人,最擅長品鑒文玩字畫。
也只有非常熟悉他的人才知道他其實是督軍沈厚的幼子。如今他父兄俱有武職在身,沈家只有沈謙一人畢業之後便開始經商,而且行事低調謙和,當真人如其名,是一名謙謙君子。
只是省城這裏無人得知,他還有另一重極為隐秘的身份——海上幫~會中人都敬稱他一聲,“小爺叔”。
這天沈謙被老同學邵雪松邀出來,在咖啡館小坐。沈謙有時會忍不住偏頭望向窗外,全然不計較老同學偶爾打趣——早先那名留着長辮的舊式少女一轉眼的功夫就消失在這鬧市街頭,此後再也沒有出現。
阿俏其實就在與沈謙一牆之隔的“欣欣”。為她做頭發的女師傅沖着她一頭烏黑的長發直瞪眼,實在是想不明白:天下怎麽會有這樣的女孩子,舍得将養了這麽久的好頭發剪去的。
沒過多少工夫,阿俏就已經從一個梳着長辮的舊式少女,變成了“規矩而無趣”的女學生樣貌。她打量鏡中的自己,只見原本的長發已經剪至齊耳。她的頭發本來既黑且厚,一旦吹幹,就顯得十分蓬松,垂在臉頰兩側,将她一張雪白的瓜子俏臉襯得越發嬌小。
“師傅,我向您打聽一件東西。”阿俏起身,向給她做頭發的女師傅輕聲詢問。
不久她從“欣欣”出來,立在街邊張望片刻,不見阮清瑤的人影。阿俏便自己轉身,沿着來時路回阮家去。
此刻她腳步輕快,仿佛徹底甩脫了一個包袱:上輩子她曾被人逼着盤發,只有盤發立誓終身不嫁,才能作為阮家名正言順的繼承人,代表阮家出面奔走——如今,再沒有人能逼着她盤發了。
至于阮家……
阿俏承認自己很虛僞:雖然她明着說要回鄉,可是內心裏她比上輩子的自己更想得到阮家——既然上輩子阮家是禍起蕭牆,自家毀了自家,那這一回她為什麽不幹脆自己把阮家搶下來?
否則,叫她怎麽對得起讓她重活一回的老天爺呢?
阿俏這麽想着,只管低頭向前走,徑直路過“欣欣”旁邊的咖啡廳,完全沒有注意到坐在靠窗位置上的沈謙與邵雪松。
沈謙也說不上自己為什麽會想再看一眼那名舊式少女的模樣,他甚至連那姑娘的正臉都沒有見到過。但是他一見了她,就覺那對纖瘦的肩膀與筆挺的脊梁對照鮮明,再加上她自行盤起長發的姿态,沈謙覺得這該是個深藏着故事的女孩子。
只是他坐了很久,再也沒見到哪個長發少女從咖啡廳旁邊經過。
阿俏回到阮家大院的時候,阮清瑤還未到家。
門房好不容易才認出了這位“三小姐”,懶懶地放人進門。而阮老爺子與寧淑都在東進準備晚上的生意。阿俏獨自一人回到了自己在西進住的閣樓。
她的貼身丫頭小凡見到了自家小姐這副清清爽爽的新模樣,抿着嘴直笑,只說:“回頭二老爺二太太見了小姐,肯定認不出您來。”
阿俏也笑,從随身背着的斜挎包裏取出了一個東西,遞給小凡:“來,幫我戴上。”
小凡仔細看了看,才贊嘆道:“原來還有這樣的東西!”她替阿俏戴在頭上,左右看看,笑着說:“三小姐,您等等。”
說着她奔下樓,又咚咚咚地跑上樓來,手中拿着一枚表面鑲着紅絨的發夾。“三小姐,小凡把這個送給你,希望你不要嫌棄。”
阿俏擡頭,望着面帶忐忑的小凡,心底有些感動。到阮家這麽久,收到的第一份禮物,竟然是這個。
她珍而重之地點頭:“小凡,這個發夾真好看。謝謝你!”
小凡原也沒想到阿俏這樣鄭重地謝她,仿佛兩人并非主仆,而是朋友。她手足無措地拿着那只發夾,不知該答什麽才好,就聽阿俏笑着說:“還傻站着幹啥,送給我就幫我戴上啊!”
小凡這才反應過來,高高興興地替阿俏将發夾戴上。
待寧淑見到剪短了頭發的阿俏,立在原地,足足呆了兩分鐘,待确認眼前的是自己的女兒阿俏無疑,她突然往前邁了一步,大聲說:“阿俏,誰讓你把頭發剪掉的?是清瑤麽?”
阿俏笑嘻嘻地搖搖頭,“沒有誰,是我自己一時興起,想看看剪短發會是個什麽感覺……娘,你怎麽了?”
寧淑是真的動了氣,她大步走上前,來到阿俏面前,又盯着阿俏看了片刻,恨鐵不成鋼地說:“阿俏,你怎麽能這麽任性?你好生生的長頭發,怎麽能剪,這一頭散發,梳不成辮子,又怎麽能下廚?”
寧淑一時氣急,只想着一點:阿俏将頭發剪得這樣短,若是下廚,頭發容易落到菜式中去——若是阮家待客的菜式裏有根頭發……那對阮家的聲望來說,會是一場完美的災難。
阿俏料到她會說這樣的話,見她終于說出了口,唇邊的笑容就一點點隐去。接着她擡起臉,盯着寧淑的雙眼:“原來……娘想方設法把我接到省城,不是想讓我在省城上上學,讀點兒書什麽的。娘心心念念的,就只是讓我下廚啊!”
寧淑聽了心裏一震,當時就沒能接上話。
阿俏突然将寧淑的手一拉,讓她的指尖觸到自己發上。寧淑身體輕輕一抖,她的指尖分明觸到了一只尼龍發網。她再踏上半步仔細去看,只見一只細密的黑色發網将阿俏一頭俏麗的短發盡數罩住,她兩鬓的小碎發也被發網上的尼龍松緊帶盡行扣在其中。除此之外,阿俏還戴着一只紅色的小發夾,一并将這發網扣得緊緊的。
原來阿俏在剪發之前,早就将這些瑣屑小事都想過了。可是寧淑呢?寧淑還絲毫沒有為阿俏考慮過她的未來。她只想着阿俏聰明又吃得了苦,是學廚的好材料,卻壓根兒就沒想過阿俏到了省城,或許該讓她像清珊、清瑤那樣,去上兩年學,再考慮其他。
寧淑一下子愧疚得無以複加,顫聲喚:“阿俏?”
阿俏耷拉着腦袋,慢慢轉過身去。
“娘,我明白了——”
她只留給母親一個凄婉欲絕的背影,寧淑心頭頓時如刀剜一樣,她有種預感,覺得這個女兒再也不會因為自己而留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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