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章節

門檻上,點着一支煙,看向院中,晨光下,走動的身影,像皮影戲裏的人物。

他忘記了時光,甚至忘記了外面的世界,拘留,可以無期限拖延,審判,還在後頭,可這一切,他已厭倦。

留在書案上的蘭花胸針,在晨光下閃着光芒,那光芒刺痛黃熙甫的心髒,至少在雙目接觸到它時,心口一陣劇烈抽疼,即使只是一瞬間。謝羽觞一直把蘭花胸針放在口袋中,他帶着它進入栖霞裏,他留下它,獨自一人離去。

當年,沈肖也是如此。

沈肖留下它,是因為黃熙甫的請求,而謝羽觞留下它,是因為黃熙甫的拒絕。

将胸針拾起,捧在手心,仿佛能看到謝羽觞帶傷緩緩走出栖霞裏的身影,他孤獨的身影,融入晨曦之中,漸漸消失不見。

他穿過的老式西裝,筆挺挂在古代衣架上;他曾經卧過的木榻,空蕩無人,他走了。

一百年前,黃熙甫想留住沈肖,但是沈肖走了。

一百年後,黃熙甫的決絕,送走了謝羽觞。

人類,生年不滿百,一生太短暫而可貴。而黃熙甫,并非人類,他有着漫長的生命,他不禁想着,或許一百年後,還會有另一個沈肖和謝羽觞的轉世找來。

或許,那時候,他再也不管不顧,他不在乎短暫生命的消逝,帶給他撕心裂肺的疼痛,也不在乎之後漫長歲月的無邊絕望,只要能相處這日日夜夜,足矣。

将胸針別在西裝領口上,黃熙甫知道,它們的主人沒有下一個百年的相遇,因為,栖霞裏将關閉最後一扇門,永隔塵寰。

将床上被褥疊起,發現被單上,沾染謝羽觞的血跡,小小幾滴血,已呈褐色,黃熙甫的手指在上面摩挲,他想起謝羽觞昏迷卧床的情景。

那時,黃熙甫晝夜看護,擦洗,喂藥,精心細致。

裏中的人員稀少,大多常年沉睡,唯有小童靈均,生性活潑,與黃熙甫平素親近,常過來玩戲。

“他可是沈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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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均在床前低下頭,端詳着謝羽觞,他紮着兩個羊角,一臉稚氣,然而他百年前,見過沈肖。

“并不是。”

黃熙甫用棉帕拭去謝羽觞嘴角的藥漬,輕聲回答。

“他分明是沈肖。”

靈均擡高聲音,他的手指戳上謝羽觞額頭,似乎在說:你看他們多像。

“只是轉世。”

黃熙甫無奈搖頭,拉起被子,将謝羽觞蓋嚴實。

“難怪聞起來有些不同,他的氣息和沈肖不一樣。”

靈均年幼,說時偏着頭,一臉疑惑,明明長得那麽像沈肖,氣息卻完全不通。

“确實不同,他們不是同一個人,就是性情,亦有差異。”

沈肖的性情雖然沉穩,卻不似謝羽觞這般內斂,沈肖是個張揚的人,而謝羽觞,卻像似受了無形束縛,張不開手腳。

何況謝羽觞濫情,沈肖篤情,第一次見到謝羽觞,黃熙甫就聞到他身上縱欲後的氣味,他确實長得像沈肖,他也只是外貌像而已。

“他既然不是沈肖,伯曦你帶他進栖霞裏,不怕被大伯知道嗎?”

雖然年紀小小,靈均也知道栖霞裏不是随便什麽人都能進來,能進入栖霞裏的人類,千百年來,寥寥無幾。

黃熙甫低頭看着謝羽觞,他沉默了,他沒有想到那麽多,當時見到謝羽觞躺在血泊中,他心亂如麻,心裏只有救他的念頭。

即使明明知道,他不是沈肖。

然而,無論是龍嘯導致的裏門震動,或是陌生人類進入栖霞裏,其餘沉睡中的同類,似乎都無人在意。百年來,族類的靈力大為衰減,失去了能提供靈氣的樹林,衰弱已無法避免。

就是黃熙甫,他已不确定,現在還有能力能奪走謝羽觞的記憶。

不,不能再這麽對他,太殘忍。

之前以為是為他好,其實這般的行徑,是在傷害謝羽觞。何況人的記憶如何能永遠被奪走,只要活得久,就會一點點想回來。再強大的法力,也有時限。

疊好被褥,拿起枕頭輕拍,手掌貼在珍珠枕上,謝羽觞曾經留下的溫度和氣息,已消失殆盡。枕頭放回,黃熙甫坐在床上,将雙腳縮起,雙臂盤着自己胸前,頭低垂下,任由晨曦照在自己身上,并随時光的流動而移動。

他聽不見,看不見,卻為何心情如此抑郁難受,心神不寧。

謝羽觞走了,即使數日後,還是不習慣他的房間如此安靜,空蕩。

“伯曦!”

靈均跑到跟前,神色驚詫。

黃熙甫擡起頭來,輕輕問:“出什麽事了?”

“梅樹。。。。。。梅花都掉光了。。。。。。”

靈均話語剛說完,黃熙甫已匆卒下床,鞋都沒穿,光着腳,往院中奔去。

“我們族類曾有預知能力,然而小輩中鮮見。許是一種與至親之人相連的感知,而與預知無關。”

當時,在梅樹下,黃熙甫曾跟謝羽觞說過,這麽句話。。

栖霞裏章九 臯羽

漫無邊際的迷霧,纏絆着并不輕盈的雙腿,神志渙散,搖搖擺擺,既不知道這是何地,亦不清楚将通往何處。腦中虛空無物,似乎情感也已凝滞,無悲無喜,無怨無悔,飄飄蕩蕩,無所牽挂。

搖掌揮散迷霧,撥不開這密密匝匝的飄渺與空蕩。擡步向前邁出,走不出這無垠虛幻的天地。

為何在這裏?我是誰?

仰頭看着蒙蒙月亮,舉起的手,殷紅污濁,低頭,看到白色的長風衣上,布滿血跡。

原來,我死了嗎?

沒有疼痛,沒有驚詫,沒有悲傷,如此平靜,坦然接受。

為何還在行走着,我要往何處去?

這齊膝的茂密植物,牽絆着他,纖柔的枝葉摩挲他的手指,指尖沾上水露。

是篙?是薤?

它們都開着黃色的小花,在晨風裏搖擺。

我的軀體,是否已,沉睡于黃土之下,無夢無魇,而後将随時光消散無蹤?

這幾縷魂魄,将歸何處。

仿佛聽到了風中的竹聲,渺渺邈邈,似遠似近,似有似無。原來,是它在召喚我嗎?

我本該歸去了,我的神志已難以維持,或許下一秒便化作風,化作霧,然而,是它,在呼喚我,是我,在最後的一刻呼喚着它。

遠方,朱紅的柱子深入雲霧,那是一座門,高大的門,緊緊關閉。

熟悉,親切,仿佛已經停止跳動的心,被雙溫手熨捂,絲絲的暖意,細膩的疼痛,傳遍了四肢;仿佛感受到了血泊之中的自己,臨死那刻,腦中閃過的容顏,心口緊揪,痛苦呻吟時的無助,絕望。

雙手貼在厚重的大門上,卻無力去扣響門環,手指已經透明,僅剩一絲神志,即将遠逝,喉嚨發出最後的,卻也是無聲的呼喚:

臯羽。。。。。。開門。。。。。。

風袅袅,帶走他最終殘碎的話語:

伯曦。。。。。。我。。。。。。

沉睡的神龍,在夢中舒展了爪子,它盤曲在絹本中,它聽不到那微弱不堪的聲音。

而那一張他身負重傷,瀕死那瞬間閃過的容顏,那樣一個風華絕代的人,他的愛人,他再也無法見到。即使記憶曾被奪走,即使肉體為死亡掠奪,可靈魂還記得。

只有他知道,他曾經回到了栖霞裏,他魂牽夢萦之所,他用無聲的話語,告訴一生的摯愛,他回來過。

伯曦,我回來了。。

黑漆中,呼吸到的渾濁空氣,夾雜着血腥味道,那是自己身上的氣息,熟悉而麻木。身上的血,不全是自己的,也有他人,這也是因何在此狹窄壓縮的小間之中,遺忘了時間的緣故。這種仿佛被深埋于廢墟之下的感覺,十分可怕,然而必須習慣,因為別無選擇。

或許,從十五歲那年的那次離家之後,往後的數載僅是夢,一場關于人生的夢。他坐在廢棄的貨箱裏,忍受着黑暗與黴味,他的生命被囚禁于黑暗之中,永不見天日。他的靈魂飽含無聲的憤怒,在促狹之中抗争搏鬥,想要撕裂出一條裂縫,仰頭捕抓到一絲光明。

人追逐着光,因此在荒昧的時代裏化為人,那之後,絕大多數人,活得并不是真正意義的人。那之後,經過了漫長,相當漫長時間的演變,才讓人得以活得像人,不生而為奴,任由驅逐蹂躏;不受饑寒,無需颠沛流離。

然而這一生,富裕榮華,卻也不快樂,所求的不是物質,有了更深的追求,這一番念頭,都可謂是貪婪,不知足嗎?無從得知。

為何與別人不同,為何獨享着孤獨,少年心性時的自己,得不到答案,唯有将困惱,憤慨,都宣洩出來。

現在仍舊不懂,也無法從這般隐匿于內心深處的痛苦解脫。

冰冷的地板,粗糙不平,側身而卧,以臂為枕。外頭是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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