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六惡(1)

我醒來的時候就已經在醫院了, 據他們所說,我是在奶奶的墓碑前昏迷了,然後被司機發現送到的醫院。

但我知道應該不是這樣, 司機是安排給林女士和左先生的, 我是自己開車去小鎮子, 直到後來許醫生端着病歷出來, 他嘆了口氣:“你這智商要是用在好好照顧自己的份上, 怎麽會落到這個地步呢?”

我笑了一聲,手背上還打着點滴, 要說起來, 第一次因為和江一航打架進了醫院, 為我開刀的是許醫生,這次還是他, 我微微偏着頭問他:“你是怎麽找到我的?”

“沿着山路找的。”他站在了我的床邊, 調整一下輸液的速度, 然後道:“我去的時候,你的司機還在等你, 我讓他先回去了,然後我再去找你。”

“他一般不會自己回去, 是因為我爸媽要回去吧?”我看着天花板,明知道結果是什麽, 卻還是要問一句:“他們有找過我嗎?”

許醫生沒有說話, 繼續調整已經弄好的輸液器。

我深深嘆了口氣。

“你的情況不太好,送到醫院的時候正在發燒, 你知道今天是幾號了嗎?”許醫生問我。

“嗯……什麽意思?”我扭過頭看了他一眼。

“你已經昏迷兩天了,一直高燒,中途退燒過一次, 但是很快就繼續發燒,然後一直在哭。”許醫生似乎覺得這個話不應該提,他頓了頓,仔細看了我一下:“我們沒辦法,只能給你打了鎮靜劑。”

“哭?我嗎?”我也愣住了,在我的印象裏,我不至于到了這個地步吧?

“我也想跟你說這是假的,但是很抱歉,這是真的,你是不是壓力太大了。”許醫生打開了手機,然後對準了我,說道:“看看你現在是什麽樣子吧。”

前置攝像頭裏的我臉色蒼白,毫無血色,額角處的傷口縫了針,看上去竟然有幾分猙獰,頭發白了很多,已經不是之前的一小半了。

“人在昏迷的時候,往往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才是最真實的情緒表達。”許醫生微微抿唇,他低聲道:“也許你應該離那些讓你難過的人遠一點了。”

“我也覺得。”我笑了一聲。

“我不是在跟你開玩笑,左齊,你的身體,精神,都已經到達了一個臨界點了,你明白嗎,如果繼續下去,我不知道後面你還會變成什麽樣子,我甚至不知道下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是活生生的人,還是冰冷的屍體。”許醫生靠近了我,一字一句道:“這些本不該我說的話,我都說給你聽了,因為我希望你能正視自己的問題,然後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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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這些話,我也對另外一個人說過。”許醫生直起身子,他看着我:“陸橋。”

這個名字出現在我耳邊時,我甚至都已經沒有了反應。

陸橋,對,陸橋,我怎麽忘了這個人呢……曾經為了汪波要死要活,被車撞了,脊骨處斷了三處,差點癱瘓,這個人……唉,很愛汪波。

我還在想着許醫生怎麽突然提起的陸橋,然後就看到他走出去,現在正好是下午,我的病房這邊能看到走廊處照進來的光,我看到了兩個人的影子,一個是許醫生的,一個是陸橋的。

我又在想着許醫生說沿着山路找,找到了我。

我又在想,我帶着陸橋去見過奶奶的……

頭部又開始疼了起來,像是針刺,又像是我自己臆想出來的幻覺,我盯着地上的兩個影子,我知道他們在交談,但我聽不到他們在談些什麽,也不太想知道了。

許醫生沒有再問我手的事情,也沒問我別的。

再次接到來自左先生和林女士的電話時,我看了眼上面的來電顯示,沒有接聽,任由它一遍一遍地響着,都是我厭煩的聲音。

“老板。”小朱回來的很巧,她還給我帶了一束花,看向我時,我看到她的表情從喜悅到震驚,然後再到難過,她看着我,猶豫着伸出手,似乎是想要觸碰我,但又很快縮了回去。

“怕了?”我笑了一聲,問她。

“不是……不是怕。”她看着我,然後小心翼翼道:“老板,你的頭發……還有你的臉和手,都怎麽了?怎麽回事?我這才離開多久,怎麽就這樣了呢?”

“沒事,不是讓你多休假一段時間嗎,怎麽就回來了?”我問她。

“我想去玩的地方都玩了一圈,感覺值了,就回來上班了。”小朱有些心疼地看着我,她道:“老板,你這個頭發我就不說了,反正人帥什麽都行,但是你這個臉……怎麽就破相了呢,這是眉骨啊,差一點點就是眼睛了,太危險了。”

我笑了一聲,低低應了一下。

小朱的到來算是一件讓我非常開心的事情了,至少在這麽多天裏,這就像是一個人在森林裏迷路了很久,然後看到了一條能走出去的小路。

因為這場高燒,我又得在醫院住幾天,幸好平時都安排了家政去家裏,不然我家那條蠢狗還不知道得怎麽活下去。

這幾天可真是難得的輕松,我不用看到江一航和陸橋,也不用面對林女士和左先生,偶爾沈佳佳會打電話給我,我沒告訴她我住院了,但我答應她,等她考完試,暑假了,我帶她去環球影城玩。

她說她要去深圳歡樂谷,去上海迪士尼,去北京環球影城,還要去南京的金牛湖動物園。

小姑娘,考試結果還沒出來,條件倒是和我談了一大堆,我一個才二十多歲的男人,感覺餘生的父愛都給這沈佳佳了。

“哥,那我以後上高中,是住校還是住家裏?”沈佳佳在電話裏問我。

“你想住哪?”我問她。

“住家裏吧,你天天送我。”她笑了一聲:“我爸都沒送過我,但是別人的爸爸都送他們,以後你也送我,他們沒有哥哥送他們,算起來,我也不算是輸了。”

她真會說話,這一番話下來,我本來想拒絕的話都給卡在了喉嚨裏,不上不下的。

“哈哈哈,哥,你怎麽不說話了?”她問我。

“下周查你功課。”我嘆了口氣:“你英語提高了嗎?我覺得我應該去找你老師問一下了。”

她那邊飛快地挂斷了電話。

我慶幸她沒有和我視頻,不然這小祖宗又得來這裏一趟。

再次看到陸橋的時候,是我和許醫生聊到一半,突然護士沖了進來,說338床不好了,我還沒意識到這個338床指的是誰,就看到許醫生的臉色微變,然後立刻道:“我先去處理。”

他剛走,我從門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是陸橋。

我就忽然意識到,這個338床,指的應該就是汪波了。

汪波的身體很不好,比我要差得多,至少我這個只是再生障礙性貧血,但他是實打實的絕症了,運氣好的情況下還有半年,運氣不好……随時都是他的死期。

我平靜地看着他們跑來跑去,看着陸橋的身影消失在我的視線裏,我不知道這次汪波還能不能順利地從手術室裏出來,但似乎這一切跟我都沒有了太大的關系。

一個至少曾經和我說過話,一起聊過天的人,也許他要死了,我很奇怪的無動于衷,就像是前幾天我看到左林的黑白照,一點點波瀾都沒有,也許就像是左先生說的那樣,我是個瘋子。

預約的心理醫生剛好是今天,我從沒看過心理醫生,第一次去有些緊張,我也把病號服給換了,換了一身小朱帶過來的休閑襯衫,頭發已經長長了不少,說好抽個時間去剃一下頭發,結果拖到了今天還沒去成。

心理醫生是個女生,看起來很溫和,我的一絲絲畏懼在踏入這個診室後,漸漸消散開,我看着她,她笑道:“是……左齊嗎?”

我應了一聲。

外面的飛鳥落在了診室的窗臺上,上面放着一點點的糧食和水,鳥就會吃一點,然後繼續飛走。

“你覺得它們會回來嗎?”醫生問我。

“會。”我看了眼飛鳥,頓了頓,解釋道:“因為它知道這裏有吃的和水。”

“對,因為它知道,但如果這裏的食物和水被拿開了。”醫生深吸了一口氣,她看着我道:“你的狀态,很不好,就像是一只飛了很久,很疲憊的鳥兒,到了目的地之後,發現這裏沒有水,沒有糧食,什麽都沒有,但你已經沒有力氣再飛回去了。”

我笑了一聲。

“許醫生跟我說了你的大致情況,我想,我們得做一個長期的治療了,首先……”醫生看着我,又看了眼我的手,她道:“首先,不要傷害自己,至少不要為了任何人,傷到自己,當你有任何難過痛苦的事情,或者感覺不到難過和痛苦時,都可以告訴我。”

我在診室待了整整一個下午,聊了很多,可以說是我最放松的時候了。

我不知道診斷結果會是什麽,但我的确喜歡上了這種感覺,和陌生人傾訴,和陌生人說話,有人看着我,能準确地叫出我的名字。

我的訴求,就是這麽多而已,沒有別的了。

再次接到一個陌生電話時,我看着歸屬地是北京,再它響了幾次之後,我才接聽起的電話,心情稍稍預約的我靠在病床上,聽着電話裏傳來的女聲,她告訴我說:“你好,請問是……左齊先生嗎?”

“是我,請您是哪位?”我問道。

對方笑了一聲,說道:“我叫沈琳,是沈佳佳的姑姑,我想有些事情,我們應該好好聊聊了。”

沈佳佳的姑姑。

在我印象裏,似乎沈佳佳只有一個姑姑,就是住在澳大利亞的那一位,我想起沈佳佳曾經問我,她說:“哥,你說他們是想要接我回去,還是想要接其他的回去,是為了我,還是為了其他的什麽東西……”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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