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小弟

邱一鳴其人,同池衍相識十年,掰着指頭算,認真相處過的日子,恐怕連十個月也沒有。

他當然不是一開始就這幅樣子。06年,池衍剛被二哥領進家門,有住過一陣子,印象裏對方也只是個過分搗蛋的學生,從小胡同巷子裏瘋跑大,常年挨二哥的打,屁股沒好全,就又要抽一輪新的。掀女孩兒裙子,紮班主任車胎,拔鄰居家的有線電視線,什麽孬事兒都幹,心眼兒不真壞,只圖個好玩兒。六年級那會兒搶班裏傻子的早飯錢,給長得最好看的小姑娘買糖,人女孩兒不要,他就把那幾包甜的倒回傻子桌上,倆人坐教室最後排,一個下午,嘎嘣嘎嘣給吃淨了,吃到嘴巴裏生潰瘍。女孩兒告老師,說邱一鳴欺負人,老師讓他明天叫家長來學校。邱一鳴不敢驚動他爸,拽了池衍去,硬說是他哥。

池衍的印象裏,那是他少有幾次管自己叫哥,在之後也就只有要錢時了。也巧,他偏是不喜歡被人叫哥的類型。

而後池衍在邱家住了半年,主動要求去倉庫,一段時間沒怎麽聯系。再見面滂沱已經在愚公移山演過幾場,小有些名氣,邱一鳴來看演出,說要跟他混,沒混幾天,不知道怎麽結識了些阿貓阿狗,被忽悠着飛了兩回葉子,上瘾,事情才變得不可收拾。也曾哭着說要改,跟二哥要錢盤了家臺球廳,又是久不見人影,這半年才突然出現,臺球廳當然沒做起來,倒欠一屁股外債,賣腎都還不上。二哥打他最後一頓,權當沒生過這兒子,邱一鳴裂兩根肋骨,轉頭又管池衍哭窮。

剛開始,池衍能幫還幫一把,察覺他拿了錢不還,也就不願再操這菩薩心。可邱一鳴是個無底洞,隔三差五整些事來,沒犯過什麽大的,無非堵鎖眼兒,敲玻璃,帶群地痞上池衍去的酒吧鬧場子。池衍雖也幫着二哥賺錢,橫豎吃住在他們家多年,分走人親爹不少精力,心裏總覺得欠他,口頭答應再給他最後一筆,邱一鳴收了錢,老實一段。直到昨天又來,還專找上秦筝在家,池衍才真意識到這事不管不行。

見池衍受傷,向其非還是後怕,東問西問一天,池衍被問煩,就挑着些故事給他講講,多是前半段,只講相對好的,至于後面的,他覺得向其非也不該聽。向其非聽完那些不疼不癢的青少年搗蛋事跡,不信,覺得照你這麽說這人似乎也沒那麽壞,怎麽還能混成這樣?池衍胳膊纏得沒法打彎兒,動不了樂器,挂副耳機在脖子上,問他,“你看我壞嗎?”

“當然不,”向其非道,“不光不壞,還老是心軟。也不用對誰都心軟。”

池衍頓住,單手把耳機扣上腦袋,“我走之前把他打得很慘。”

向其非心說打得好啊,又往他身邊蹭過去半米,反駁道:“那不一樣,你打他是他該打。你下次再打,叫上我,我給你當小弟。雖然我沒打過架,但遞個磚遞個扳手,應該沒什麽問題。”

池衍沉默,耳機降噪,八成是沒聽見。

過了中午,天陰下去,往窗戶外面看,霾又重新攢起來,屋外灰蒙一片,還未到抽芽的日子,草木都禿着。秦筝實在是餓了,才慢吞吞下樓。看見池衍受傷,似乎想問,還是沒能開口。他早就睡醒,池衍沒有催人起床的習慣,向其非倒上去叫過兩回,秦筝都在被窩裏哼哼唧唧的撒嬌,賴着不起。搞得他一度以為小孩兒不舒服,頂着霾跑出去買體溫計,一量,36度7,屁事沒有。

十二點叫的外賣還熱着,向其非又燒水幫秦筝燙兩袋牛奶。秦筝吃得也慢,一口米飯恨不得嚼五十下才咽進去,向其非托着下巴看他吃,覺得不對勁,才試探着問,“小筝......是不想回學校?”

池衍摘了耳機,聞聲看過來,催道,“快吃,跟胡老師說過了,下午把你送回去。”

向其非剜他一眼,怪不得你不招小孩兒喜歡,話從嘴裏出來,跟要把秦筝送少管所或者孤兒院似的。

秦筝仍不跟池衍交流,他只對向其非說話:“非非哥哥要留幾天?”

向其非心裏犯雞賊:“你想我留幾天?”

秦筝抿牛奶,偷偷瞟池衍綁了紗布的手臂,小心翼翼:“你多呆幾天,我也多呆幾天。”

倆人一唱一和,算盤撥得倍兒響。以為能再借機賴上幾日,還沒高興兩秒,向其非聽見池衍起身拎鑰匙,對秦筝說:“不吃的話現在就走。”

那臺白色加濕器,原本應該放在池衍房間,他怕設備受潮,如今擺在客廳。秦筝不接話,也不動,抱着牛奶杯坐茶幾邊上,在賭氣,盯着桌面上那一束白色的水霧突突往外噴。池衍許是意識到自己剛剛話說重了,蹲下揉秦筝頭發,又拉他的手,哄祖宗似的哄着:“小筝,聽話。”

秦筝往向其非身後躲,鐵了心唱反調。池衍看他不吃軟,也只能揪他出來,面對面,嚴肅對談:“以前你不都是自己要求早點回去?”

向其非不懂怎麽今天池衍如此較真,心說秦筝多住兩天也不會怎樣,還是說,他難道是不希望我一直呆在這兒?

身後,秦筝松了抓着他衣服的手,“不是我要求的。”

真真切切對着池衍在講。頭一回,聽着也不像什麽好的開頭,向其非也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發愁。

“怎麽不是你?”池衍想去掏煙盒,拿出一半又忍住裝回衣兜裏:“我們以前商量過不能撒謊。”

“我沒撒謊。”秦筝說,“我讨厭你。”

“我讨厭你。”秦筝一字一頓,重複一遍,後退半步,又怒沖沖直視池衍的眼睛。

向其非一愣,下意識想去捂秦筝的嘴。池衍攔他,擡手示意,讓他說吧。

“我讨厭你,”秦筝又講,正正三遍,每個字都清楚。突如其來的,他擡手砸池衍肩膀,像攢了許久的不滿要發洩。一拳拳砸,偶爾也上腳,倒還是知道要繞着池衍的傷:“是你不要我,是因為你一開始就不要我!”

向其非懵在原地,唯一的局外人。這好像和阿鬧說得不一樣啊?他不解。池衍不多說,也不再試圖和秦筝讨價還價,安靜等他抱怨完了,抄起他的臂彎往外走,秦筝起初掙紮一會兒,随後便不再撲騰。池衍懂他順了,放他下來,他就在身後默默跟着,只擡手擦過一次眼睛。向其非左手去牽秦筝,摸到他手背上還沾水,右手幫他提書包,往池衍的車那兒走,路上提心吊膽地試着求情:“就......也用不着非得現在走吧,別的小朋友也都還沒回去,要不然......我走也行?”

池衍坐進車裏,“跟你沒關系,”他幫秦筝關上車門,那團廢鐵頓時吱呀一陣,“他在學校裏安全些。”

秦筝縮在後座一言不發。

池衍搖下車窗,看向其非一眼,從鑰匙串上取了大門鑰匙給他,“你要是沒別的事也早點回學校吧,”池衍道,“門外有塊兒地磚,松的,能拿掉,鑰匙用完塞在下面。”

向其非今年二十一,不是十二,當然不會乖乖聽話。

他目送池衍帶秦筝走遠,也沒直徑回家,先拐隔壁五金店配把鑰匙,回去之後老的那把放茶幾上,新的塞內兜。他知道池衍剛換的鎖芯,備用鑰匙就在茶幾下面的抽屜裏,但那都有數,他還沒膽大到直接拿。池衍回來見人還在,又催兩句讓他回去,向其非嘴上答應,人還蹲在沙發上,劃拉着手機下單一臺微波爐。

“沒跟你開玩笑,”池衍說,把手機從向其非手裏抽走,鎖屏,“邱一鳴知道這兒,這是他家的地方,他要再來怎麽辦?”

“都說了我給你當小弟呀,”向其非順勢又拉過池衍的胳膊檢查,看有沒有那裏滲血,“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安全吧,有人給他遞刀,誰給你遞刀?”

“我就拿你一點招兒都沒有,是不是?”池衍反問他。

“你趕得走小筝,趕我可能就費點勁,”向其非朝他展開胳膊,也并非全然不忐忑,“......有本事你也把我拎出去扔了。”

池衍就當真俯身,右手環他腰上,稍微使勁就把他從沙發上帶起來,往門口走。向其非沒想到他來真的,瞬間失衡,張牙舞爪往人身上挂,胳膊摟着他脖子,兩條腿也往上攀,像樹袋熊。貼太近了,害臊,向其非紅着臉亂喊:“錯了錯了,你別真扔啊!”

“逗你的,”池衍說,帶着他在門口停下,“我路上跟小筝說,會盡快找新房子,等搬好家,他想回來再回來。”

向其非在他耳邊問:“小筝怎麽說?”

“還在生氣。”池衍放他下來。

“回頭幫你哄哄,”向其非胳膊還粘在池衍身上,“還有,那個......小筝為什麽說你不要他......”

池衍把向其非長了膠一樣的胳膊摘下來,“因為我真的不要他。”他往別處看,把架子上倒了的唱片扶好,“我原本能争取監護權,但我沒有。”

更多的,再問,他就不願講了,池衍好像總不樂于為自己解釋,什麽錯還能找不出幾個借口?連邱一鳴的錯他都能找出借口來。

向其非也不繼續問了,從沙發縫裏找手機,下軟件。“我們看房子吧,”他說,往池衍身邊兒湊,“找個離小筝學校近點的,他什麽時候想回來也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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