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他殺過人

原租戶一家四口,本地人,育一兒一女,女孩兒先天聽障。當年辦特殊教育學校,家裏的房子抵押貸款,賠幹淨。兒子還在前門小學念書,不敢住太遠,在此地一呆四年。老房東人好,三年沒提過漲租。只是近年房價彪高,兒子結婚急用錢裝修新房,整日催,迫不得已提至現今價位。夫妻倆小七千的租金撐半年,着實吃不消,打算舉家往郊外找找便宜住處。

地兒是同學介紹,翻個幾折也算沾親帶故。這套在附近的二居室裏算得上價格低廉,又不用途經中介,能再省一份費用。向其非已然沒什麽挑剔的,坐床板上聽阿姨道來龍去脈,錢的問題不好意思再詳談,恨不得說要不然我付你押金時再倒貼兩百。

也拍了一堆照片,廚衛、窗戶、陽臺上那張上年頭的八仙桌,打算給池衍看看,差不多就能定。獨剩錢惠來還在東問西問,冷靜異常,門鎖誰出錢換、東西壞了哪邊修、燃氣費怎麽繳、物業費怎麽算,企圖現階段落實一切細節。哪怕真正的準租客還遠在幾千公裏外,不見人影。

看過房子出小區,向其非擠着錢惠來肩膀,揶揄他:“你的人文關懷呢?書白讀啦?還要壓價,你根本沒有心!”

錢惠來在路邊兒開了個青椰,喝兩口覺得不甜,塞給向其非:“我沒心,你那樂手有錢嗎,還是你打算花錢幫他租房子?”

向其非沒得反駁,擡腳踢他膝蓋。錢惠來叫疼,蹦着說別怪我沒提醒你,感情扔就扔了,錢扔了未必拿得回來。

一句“你怎麽跟你媽越來越像......”沒說完,向其非的手機在兜裏狂響,接起來,對面很靜,猜是正吞雲吐霧,一呼一吸,末了喊他,“小向?”

“我在,”向其非打昨晚喜歡二字出口,自以為再也沒有不敢說的,甚至不避錢惠來,隔空調戲偶像:“你想我啦?”

錢惠來面對着他翻了個白眼。

聽筒又是一呼一吸,漫長得像個輪回,沒承認,改說別的:“想請你幫個忙。”

幫什麽忙還要這麽客氣?向其非把電話從左手換到右手去:“你先說想我。”

眼見錢惠來要翻第二個。

池衍這回答很快,“那我找二哥。”

“別、別!”向其非認慫也快:“違法嗎?需要我幹什麽?”

錢惠來晃到他眼前,“你別太嚣張,你眼跟前是個活着讀法的!”

揮手把丫撥開,用完就扔,專心聽池衍講:“......幫我寄張光盤到廈門來,在我屋牆角堆着,上面有标號,我一會兒連地址一塊兒發你......”

腳差點兒聽軟,腦子飛到天上,向其非走一步蹦兩步,這是讓幫忙嗎,這怎麽聽怎麽像個邀請。挂機前,他激動着嚷最後兩句:“我竟然能進你房間!”

池衍反問:“我什麽時候說過不能進?”

沒說過,但怎麽看都不想別人進的樣子吧。向其非想,嘴上說:“不管不管,反正我比二哥排序靠前。”

“誰是二哥?”錢惠來問。

“他老板。”向其非随口回着,就導航看離地鐵站還剩幾米,恨不得立馬變出張回城卷軸。

再之後倆人沒說過話,一個忙着嘚瑟。換乘站分道揚镳時,另一個也沒想明白比人老板排序靠前到底有什麽可嘚瑟的。

收到地址,向其非就在地鐵上買了當晚飛廈門的機票。寄什麽寄,他自己有胳膊有腿,還不能親自送一趟?出站掃輛小黃車,吭哧吭哧地蹬,也不嫌累,刀子風迎面全能化解,蹬得鼻頭通紅,身上發汗,嗓子都不疼了。途經一個小下坡,不收閘,憑重力俯沖,過路口急停,藤原拓海附身,車筐似有一杯豆腐。一擡頭,操,哪個孫子鬼鬼祟祟蹲在門口?

此刻,向其非正被腎上腺素支配,一心懲惡揚善,又擡腿蹬過去,土路坑坑窪窪,墩的屁股疼。那孫子聽見聲響,拔腿就往西跑,倚仗兩個轱辘的微弱優勢,向其非于三百米外用車輪碾上對方後鞋跟兒。

人仰馬翻。

顧不上手心被石子兒蹭破皮,扔了自行車,學小時候看過的tvb刑偵劇,把人兩手往背後剪,摁緊了,看見那孫子手裏攥把自制開鎖器,模樣還挺精巧。

精巧也沒用,拔走扔路沿外面,掏手機想報警。對方瘦得像只怪猴,棉衣松垮垮罩在身上晃蕩,鞋掉了,襪子破洞,兩根腳趾露着,褲腰上系一條女人用的卡扣皮帶,假華倫天奴,邊上開膠,縫裏能看見襯布。

“別、別報警啊操!”他求饒的話也不幹不淨。眼眶凹陷,臉上有傷,門牙斷了,豁着,噴氣兒就漏風,但也能看出眼睛鼻子臉型都像二哥。

“邱一鳴?”向其非手又摁得更緊了些,心想二哥那樣的人,怎麽還能把兒子養成這樣?

邱一鳴梗着脖子繼續叫喚:“我就是死也不進看守所了,那兒他媽不是人呆的地方!”

“別嚷,”向其非說,“你自己好事兒不幹非要做壞的,有誰逼着你進?”

邱一鳴冷笑兩聲,倒不掙紮了,一副任人宰割相:“什麽好事兒壞事兒好人壞人,你分得清?”

向其非惱了,撥號鍵摁出去:“我怎麽分不清?”

“我是做壞事兒,孬在面兒上,”邱一鳴手腕兒發疼,呲着牙吸口氣兒:“姓池的是什麽好東西麽?他是個吸血的,你當那兔兒怎麽死?真自殺啊?哪兒有人能穿那麽利索給自己淹在浴缸......”

電話裏是漫長的忙音——

“嘿嘿,裝得挺是個玩意兒,你是沒瞧見姓池的變态起來什麽樣兒。我脖子上的印兒,他掐的,你自己看,是不是起了殺心?當年那兔兒找我拿藥,手腕上整天是傷,沒好過,誰知道露不出來的地方還有沒別的?”邱一鳴舔上自己豁了口的牙床:“要我說,人可不就丫殺的麽.....”

一接通,那邊“有什麽能幫助您”沒機會問出口,向其非忙去挂機,邱一鳴趁此掙開,一腳踹他胯骨上,TVB夢碎,疼得要擠出眼淚來。手機揣回兜裏,又在地上坐會兒,慢吞吞起身把倒地的車推正。

信息太多,一時消化不了。爬起來再慢吞吞往回走,繞過倉庫後面,才發現池衍的屋子也是有扇窗戶的,外面玻璃碎着,裏面早用木板釘起來,不透光。

淩晨一點不到,向其非在高崎機場的星巴克裏,喝掉兩杯拿鐵。手機沒電,付錢靠帶秦筝買衣服時池衍套給他的現金。在飛機上小哭過一場,把靠窗位的大哥吓得廁所不敢去,到降落才着急忙慌捂裆往外跑。

人好像總怕得後知後覺,等一切激素恢複正常,胯骨還疼,才想到邱一鳴極有可能随身帶刀。但更重要的,還是他說秦之默是池衍下的手。向其非當然不願信他殺人,沒在坐牢就是最好證據。但了解也的确太少,邱一鳴該打,但那細脖梗處的皮下出血也真的吓人。

排隊值機那會兒打過幾次退堂鼓,要不然算了吧,反複從隊裏出來,又排回隊尾,最後咬牙上飛機。比起提心吊膽瞎猜,還是該當面問清楚。

寄了嗎?起飛前,池衍發短信給他,寄了的話快遞單號發我一下。

回過神,對話框裏,剛發回去的是自己手機號,不知池衍認不認得。沒看到回複,廣播匆匆提醒馬上起飛,請旅客檢查安全帶,收起小桌板,電子設備開飛行模式。

咖啡又點了杯新的,喝一半,還坐在航站樓放空。臨門一腳,猶豫了,不知該幹嘛,所幸關機前把地址抄在手心,要最後還想見,也有地方能去。

之前他在池衍屋裏找光盤,對上序號,統共104張,那人指名要no.64,似乎全是幾年攢下的動機。光盤均白面,套透明塑料殼子,在牆角碼齊,挨着那只金鳥籠。

這房間裏一切東西都跟音樂有關,空氣是鄧祿普的檸檬味兒。無關的便相當簡陋,床都沒有,只有搭在木板上的一張厚床墊,燈也暗,水杯更像是在超市買促銷酸奶送的,杯底畫只奶牛,看着幾分好笑。牆上除了海報,還釘各種手抄譜,随手記的未完成的歌詞,秦筝亂七八糟的塗鴉,看上面歪扭的字應該是更小的時候畫的。而他抄的那篇小說釘在床頭,被折過又展開。再往上看,一首手抄詩,落款單字一個默。

字好看,紙張也平整,跟整面花裏胡哨的牆壁格格不入,反倒自己那張皺巴巴要融合得更好。

他認得那首,普裏莫·萊維,文學選讀課的老師提過。秦之默抄寫,全宇圍困我們,盲目、殘酷且陌生。天空撒滿恐怖的死太陽,稠密堆積着破碎的原子,從中只發散出絕望之重,無能量,無信息,無粒子,無光。

太悲觀,向其非不喜歡。

除此外,還有那只籠子也格格不入,漆金的邊,像秦之默的審美。向其非蹲着看它很久,不管時間,想起高考前,他媽拜遍了秦皇島的菩薩,挨個廟裏供香火,出手之闊,快比每月給他的零花錢都多。迷信像會遺傳,但向其非的繼承獨辟蹊徑。他磨磨蹭蹭的,心想要沒趕上飛機,證明沒這個緣分,那就打車回宿舍先,整理好情緒再說。

等他磨蹭夠了,手機收條短信:航班因故晚點,在此深表歉意。

面前凳子被拉開,有人坐下,略喘。向其非沒擡頭,還在摳手指,暗自考量該何去何從。那人開口,熟悉的低音煙嗓:“你這還喝嗎?”

向其非擡眼,見眼前的人胸口淺淺起伏,額上薄汗,手指交疊搭在鐵桌上。

“你很難找,”池衍說,“有點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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