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明日今夜
那天直到挂電話,向其非還未察覺出有何異常。心裏細品,定性為某種隐秘的情趣。期間屢次想開口,小聲聊聊,池衍會輕噓一聲,以保護難得平靜。向其非注意力集中回講師翻動的嘴皮子,幹癟、無趣,坐最後仿佛也能瞧見那一圈死皮和暗沉,只照本宣科,嘚吧嘚念經。
于是想象周身是澀剌剌二手煙,他媽的,怎麽離周末還有這麽多天?
之後幾日,他偶爾也一個電話打回去,遇上興趣不大的考勤課,或在圖書館寫作業,要池衍隔空陪着,別人挂耳機聽歌聽相聲聽英語,他挂耳機聽池衍呼吸。
對方不拒絕,開免提手機放桌上,倆人就各幹各的,池衍有時候也練琴,爬格子,阿瓜多,各種練習曲,機械熱手,遠處節拍器滴答,十分鐘後開始練新接的工作,幫哪個小歌手的專輯錄吉他軌,也挺機械,純行活兒,沒感情,如果不走合同,上午拿到譜下午就能進棚,向其非聽着他練,看書寫題。
這種活兒很劃算,不費勁,據池衍彙報,看金主腕兒大腕兒小,運氣好能拿七八千,但相對戰線也拖得長,前後斷斷續續可能錄幾個月,也有一天就能交貨結款的,賺四五百,但整體收入還是看命。
吉他手本人無謂,買賣而已。向其非替他委屈,那都是些什麽歌兒啊,沒難度,也不好聽,別人讓怎麽彈怎麽彈,你內心的rockstar呢?池衍笑,早他媽憋死了,我幾歲?搖滾能當飯吃?
二十七。
二十七,向其非在心裏念叨,幾乎每個天才樂手生命中最高風險的一年。“那我得保護好你。”
“先保護好你自己。”池衍回他。
挨到周五上完課,問池衍要不要一道去接秦筝回家,池衍沉默一會兒,說,他可能不想見我。
早聯系過老師,今天來領人,向其非只用去門口等,随路再帶串冰糖草莓。
跟導航停在寄宿部的伸縮門前,外面有些別的家長,也有個挨個的豪車,等零散的蘿蔔頭一個個背書包往外跑。唯秦筝待遇特殊,被老師牽出來交到向其非手裏,千叮萬囑,小筝最近情緒不太好,總不說話,飯量也比以前小些。
冰糖草莓給他,秦筝捏手裏不吃,由向其非牽着往回走,隔好久問:“他怎麽沒來?”
向其非對答如流:“他擔心你還生氣。”
“騙人。”秦筝說:“因為他不喜歡我。”
夾在這倆人中間,向其非總難免頭痛。
秦筝某些地方極像池衍,敏感,還固執。對他是真恨嗎?向其非看來,顯然不可能,明面上多怪罪,心裏是在乎,也小心翼翼的,就差直說別人都把我扔了,你可別扔我。
松開向其非的手拆糖葫蘆外的紙包,秦筝仍存留小學生式叛逆,還強裝冷漠,“那我也不喜歡他。”
向其非暗忖,下回說什麽也得拽池衍來接人。
徒步十幾分鐘拐進小區,秦筝那一串草莓還剩仨,顫巍巍挂在竹簽上,手往身後背,不給向其非牽了,說你等等,我吃完再上去。
向其非等着他吃,又幫他擦幹淨嘴。他自己從小沒隔夜仇,錢惠來早上壓壞他的Gameboy,晚上倆人就能在院兒裏扔沙包,反正玩什麽都是玩。而秦筝就不行,手裏攥着糖葫蘆回家算怎麽回事?像已然和解了似的。
上樓拍門,池衍回應極慢,秦筝認領自己的新房間後,又一句話不講便順利把自己關進去。池衍從角櫃抽屜取兩把鑰匙,先給向其非一把,另一把順門底縫塞秦筝屋裏,過會兒便被踢出來。懶得再管,池衍回房間就往床上癱。向其非起初以為他只是累,但走姿看着怪異,跟過去撩開他擋住臉的頭發,側面靠近眼睛的地方青一塊,再掀他衣服檢查,肋骨小腹同樣成片的青紫。
向其非慌了,去抽屜裏翻沒用完的紅花油,倒幾滴在手心搓開捂熱,貼上池衍傷處幫他推藥,“你遇上追債的?”
“沒有,”池衍一動渾身疼,安靜躺着由向其非服務,“喝多了跟人打架。”
整屋是藥油辛辣,姜樟味刺鼻,向其非又唠叨,“你自己說的,都幾歲啦,怎麽還幹這種熱血小年輕幹的事?傷了手怎麽辦?真當自己十七八那麽經打啊,整天說讓我別受傷,到自己這兒就跟聽不見似的,你要受傷小筝怎麽辦?別指望我會照顧你一輩子,雖然也不是不行,你要坐了輪椅,那我就......”
池衍拍餘出來的半張床鋪,喚向其非上來,箍着他腰背,把那張沒完的嘴往懷裏按,後頭的字句悶進胸口,“別說話。”
喝酒,打架,在這圈子裏幾乎等同于社交指标,誰要還沒在演出場地摔過幾個酒瓶子,那足證明同樣沒什麽話語權。再早些年,別管琴彈得如何,甚至有人仿Sid Vicious在臺上刀片劃胸口。不過後來管制,都給拘了,在身上寫過操/你媽的傻/逼世界,滿腔憤怒,當自己朋克救世主,下一秒世界就把反抗因子從根兒上掐斷,給你訓得服服帖帖。
昨夜和二哥約在公羊,798早多年不來,上一次還能追溯到同秦之默熱戀,陪他來拐角處的尤倫斯看裝置展,阿彼察邦,姓什麽來着,太難念,忘了。展廳漆黑,主題聊黑暗與夜晚,還記得展冊上印,“看不見的時候,你的思維主宰一切。”那年給人生尋了出路,尚且還能臭屁,對秦之默說,我看得見時也能。秦之默手指覆他眼睫,笑道,那你來主宰一個我看看?
公羊有聚會活動,除常規酒客,還集了一票金屬黨,長發馬甲,帶形狀各異的吉他,正合唱克魯小醜的《City boy blues》。聊天要扯嗓子喊,二哥只字不提邱一鳴如何如何,先敘舊。從最初講起,實際是件件盤點于你有恩的事,池衍聽着,不反駁,說的也都不假。
兩杯酒見底,微醺了,進入忏悔環節,引正題,是求池衍幫着找向其非聊聊,改口供,往意外失火上講,他這幾日咨詢不少,也憑人脈通了關系,之前的記錄能暫不作數。到底又是一聲哀嘆,我不知道那小子還他媽有前科,要判個十年,他這輩子就算完了。
他這輩子到底是從哪一刻開始算完的,這是所有當父母的此生總想不明白的事兒,要把原因往別的人別的事上甩,池衍琢磨,或許從你不知第幾個巴掌下去,又第幾句“沒你這兒子”出口時便已經完了。
十年前邱長榮還是一銷量平平唱片店小老板,而後支援池衍組建滂沱,在京城地下混出點名氣,借此跟各個演出場地主理人打上交道,搖身做起掮客生意。以唱片行為根據地,大多小樂隊起步都要由他牽頭,費用就從門票裏抽成。近年常有港臺樂團打算北上發展,經人介紹做推手,油水不少撈。人本身帶有商人的世故,又獨具些江湖氣,喜讓別個欠他些情義,将來辦起事也方便。
他的要求,池衍沒明确答應。扪心自問,二哥對他也算掏心掏肺的好,所以以往的大忙小忙,只要他提,池衍從沒拒絕過。自己真去問,向其非一定會認真考慮。可話該怎麽說,小向,幫我撒個謊,讓傷你那人少判幾年。說不出口。
二哥話說淨,又謝謝池衍付藥費,說要補給他,池衍道不用。于是二哥便主動墊了酒錢,早早撤,邱一鳴剛從ICU轉出,情況穩定,意識尚不清醒,需要人陪床。池衍獨自喝兩杯,之後同那群人怎麽打起來的,忘了,起因總是很小的事,更多是主觀上想打,就算音樂帶來的解脫感開始削弱,肉身相搏也仍保有同樣能量。
擁抱向其非也是。如此刻。他滿手藥油正不知往何處安放,但臉頰在自己胸膛發熱。
據向其非觀察,池衍今天格外溫情,連擡頭親他的下颌角也沒說不。得寸進尺向上尋,趴他胸口上,“你再不拒絕我真親了。”
池衍看他眼睛,“我有到你宿舍去過。”
“沒找到我?怎麽也不打電話。”向其非換個姿勢,改繞着淤青抱緊他。兩扇窗都裝了簾子,小風徐徐吹進,遮光布起伏,晚霞像浪在屋內翻湧。
“很晚了,不想打擾你。”池衍道,求獎勵般,但內心自我嫌惡,未免也太像撒嬌。
向其非喜歡,啄他嘴角,“下回打電話就好了啊,我五秒就能跑下去找你。”
當晚,向其非終于不再跟秦筝擠一小床,順理成章入住池衍卧室。但還有一些話,池衍始終沒說。
那晚在你宿舍樓下站了一整夜,抽半盒煙,猜哪扇才是你的窗戶,猜你做着什麽夢,猜你醒來是否還會夢遺,有別人看見你窘迫的樣子嗎?看時間,再十個小時你也許就回來了,不該總影響你,也不該太依賴,我可以等一等。後來天亮了,一路走回家,停步看見遠處殘骸,意識到家已經沒了,又一次沒了,就突然非常非常想念你。
Barrett
對不起我又晚了!我的flag都真的全是flag(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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