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爛事

過了小長假,北京終于降雨。窗外朦朦,隐去日光,天色漸灰,雨絲細密像霧滾動,氣溫比起前幾日略低。向其非睜眼以為天沒亮,看手機才發現睡超一小時,定的鬧鐘讓人摁了,作案者此刻正攬住他的腰剛打算入夢,右手心還握着他幾根手指。

同居至今,向其非也沒能摸清池衍到底在遵循什麽樣的作息規律。他常常整晚不困,無論向其非睡熟之後是面對或背對他,池衍總攏人入懷垂眼默默看着。如果向其非要求,會輕聲唱歌哄他,若是剛做完愛,那兩人就單純黏在一起,盡可能貼得更近一些,不說話,只交換呼吸。

也問過,但池衍總不坦誠,就問不出個所以然,曾有一次多喝兩杯,他昏沉沉間吐露過半句話,乍一聽驢唇不對馬嘴,他說,你一周只放假兩天。

“我該走了。”向其非象征性掙紮兩下,無果。

池衍仍閉目,說“好”,但手不松。

和池衍在一起,向其非就極愛類似時刻,每個意猶未盡的早晨,對池衍的喜歡似能重啓,連帶整個人都嶄新。真不願返校,想要不然曠課算了。好在理智最後終于收缰,推開池衍下床穿衣,“你以前還說讓我好好念書——”

池衍睜眼看向其非翻出自己的一件外套在身上比劃,支起腦袋透過穿衣鏡看他:“現在後悔了。”

實際最終也沒能繼續入睡,池衍跟着他起來,在711買了三明治,然後撐傘送向其非進地鐵。

邱長榮的右腳踝曾植過鋼釘,日後逐漸發展成精準天氣預報,一遇陰雨常下地走動都困難。

也是算準這點,和向其非分開,池衍沒直接回家,獨自又去趟民航總院。

收到吉布森的那個生日過後,池衍看店之餘,稍一得空,便去隔壁琴行纏老板教他撥弄琴弦,幾月過去,基本技巧也學個七七八八。邱長榮驚喜,篤定他有天賦,執意要送人去迷笛。迷笛的學雜之貴,年均一萬多,對他們來說算大錢。邱長榮把通州的庫房抵押貸款,跟池衍商量時已經聯系人從郵局彙錢給學校。那時唱片店僅顧溫飽,還貸只能發展副業。邱長榮正巧認識一位北上的京漂,跟人賣起後封假中華。一開始賺得不錯,要不為情懷,或許早關店專心倒騰假煙,後來就不行了,經驗不足,還沒讓警察端掉,先惹上一群地頭蛇。于某個夜晚回家路上,腳踝讓人打成下胫腓分離。取了螺釘能下地,但若長時間負重、或遇惡劣天氣,常常疼得整宿難以入眠。好在日後和各方場地交往密切,刷臉可以出入酒吧二層卡座,起碼看演出再不用站着。

下地鐵路過無數禮品鋪,池衍都匆匆經過,只在一家黑門頭的壽衣店前莫名停下,駐足幾秒。門口馬紮上的肥胖中年女人正嗑瓜子,穿五彩斑斓的連衣裙,腳邊一片果殼,嘎嘣嘎嘣有節奏,見池衍不動,還招呼兩句,像是談一門尋常生意。

搖頭往前走,又想,看這地界,的确是尋常生意。

哪怕到醫院門口,池衍也沒想明白究竟為什麽來。邱一鳴按說該醒了,早轉至普通病房,至今卻還在昏迷,問大夫,說指标沒大問題,可能是病人主觀不願醒。卡探視時間進門,卻意外見邱長榮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打盹,床頭小櫃上靠一副新買的拐,不鏽鋼讓燈管映得锃亮。

站在門口看一會兒,目睹某種詭異的平靜。除能聞到消毒水外,還能聞到患病的人味兒。房裏五張床,兩張空着,剩一個剛下手術,麻藥沒過,床邊守着女看護正盯機器發呆,另一床年輕一些,在小憩。半開的窗外有雨聲鳥鳴,室內則是粗重呼吸與機器交錯。比起上次,邱一鳴身上的管子明顯減少,但也做了氣切,喉嚨上的開口看着幾分瘆人。手臂纏滿繃帶,薄被有沾過血膿的痕跡,露出的寥寥幾處皮肉也無一片完好。

又自問,我到底來幹什麽?現在想通,也許是那晚之後對邱一鳴多了點淺薄的理解,甚至一度覺得和他是相似的,無非認死理,有些事就是不願分享。這樣的感同身受讓池衍覺得羞恥且可憎。

轉身要走,邱長榮轉醒,瞥見他先是驚訝,然後扶椅背站起:“……來了。”

池衍點頭,“嗯。”

邱長榮以往雨天不出門,用拐還不順,池衍攙他去抽煙區,點上兩根紅塔山,問:“怎麽不多請幾天護工?”

邱長榮猛抽兩口,嗆到,吭哧吭哧咳了會兒,沒正面答問題。

池衍猜出八九:“錢又拿去資助樂手?”

還在咳,罷了回:“算投資。投資哪有永遠賺的時候?你不懂。”

是不太懂,池衍皺眉。

曾在迷笛,為讓學費夠本,也為畢業後能迅速把錢還上,除每天練琴外,池衍還蹭了不少工程和産業系的課,比對各類盈利模式。還被阿鬧調侃,我是看不懂了,你到底想不想賺錢?你怎麽活得這麽分裂。但研究多少有效果,哪怕成名是概率事件,也還有三成的規則可循。乃至日後邱長榮的“投資”也一半仰仗池衍判斷。

朝垃圾桶撣了煙灰,池衍又說:“不是人人都像我記得還你錢。”

“胡扯,”邱長榮順牆邊排凳坐下,“我什麽時候讓你還過錢?你自己把欠條打得齊整,生怕欠我一個子兒。但你要生活,不欠人的怎麽行?要相互欠着,別人才不至于把你忘了。”

“那也該還。” 沉默,而後道,“我不是沒試過。”

邱長榮嘆氣:“你沒試對人。我沒反對,但也沒覺得你們兩個能成。”

池衍稍有些惱火:“我怎麽知道誰是對的?”

“你該多試幾次。”

“多試幾次,像你一樣?”池衍噴一口煙,倚門框上朝邱一鳴病房的方向看,“不比認兒子,代價太大了。”

邱長榮略尴尬,換了話題:“前幾天來了個女孩兒。”

“怎麽?”

“和我說了挺多,一鳴當年在少管所。”

“你以前都是連名帶姓。”

“什麽?”

“我說,你叫他的時候,”池衍答:“以前都是連名帶姓的。”

邱長榮神色怔怔,又看地面的石磚縫:“我不知道,他在裏面過那種日子……”

池衍坐回去:“那兩年你沒去看過。我也沒怎麽去過,就一次。”

“他跟你說什麽?”

“他當時有點恍惚了,問我你怎麽不來看他,我說你忙。你那陣在安排馮起跟唱片公司接觸,最後簽了夢魔。”

“當時該去的。”

池衍仰在排椅上,紅塔山沒抽幾口,燒剩一小節,煙灰顫巍巍挂在上面,“現在後悔,有點晚了。”

“還能補救吧,等一鳴醒了,你再和小向說說……”

那截煙灰掉下來,殘餘火星要燙着指尖,提起向其非,池衍便克制不住焦躁:“能不能別總把他往我們的爛事裏面扯?邱一鳴要不醒呢。他可能根本就不想再見你,這是你自己該贖的罪,憑什麽讓向其非來補——”

下一秒,右臉疼得火熱,連同右耳嗡一聲短暫失去聽覺,邱長榮不知何時筆直在他面前站着,胸口因劇烈呼吸起伏,面上是戳中痛點後的惱羞成怒:“什麽爛事?別人都想着怎麽活,你就偏要想怎麽死,你逼死秦之默,怎麽贖罪?接着也逼死自己是麽?你他媽才是爛事。”

狼狽打車回家,池衍在琴櫃前站了足有半小時。那是和向其非從舊貨市場搬回來的,四角有漂亮的五金裝飾,放一把低檔吉布森着實屈尊。琴拿出來,又彈起寫過的第一首歌,稍用力推弦,直接斷掉兩根。的确夠爛,他的人和他的弦一樣易折,似乎和誰也連不上線。坐在地板抽煙,打火機上,向其非添過的痕跡快消失,那只虎鯨變得渾濁又斑駁,原本底色逐漸顯露,開窗扔出去,掉進泥土裏,只傳來一聲悶響。手機在口袋震動,接起是阿鬧來電。

池衍皺眉:“你哪兒來我的號碼?”

“跟小向要的,媽的,別管這個,邱一鳴死了。操,說醒了十分鐘,自己把呼吸器拔了,我剛趕去醫院,太平間真他媽陰森,你來不來?我沒處理過這事。二哥怎麽不先找你?”

只短暫一秒,記憶又瞬時回溯至那天,踹開門看秦之默浸在浴缸裏的屍體,手腕上層疊的紅痕,先湧上的不是痛苦、迷茫、悔恨或憤怒,是只一秒的解脫感。之後要用無窮盡的日夜來彌補這一秒造成的自我憎恨。

如此刻。到底只有我才是爛事。

挂掉電話,心裏悶一口氣,順勢砸了那把吉布森,爛琴就該讓它爛着。坐在殘骸中,翻逐漸被向其非擠占的收件箱,猝不及防過渡至秦之默的冷淡字句,但曾經,他也有過同樣的熱切時刻,一條條翻下去,能粗略俯瞰一顆向往自由的心如何被熄滅。到末尾,停留在那年他發來的短信,因字數過多被自動截成幾條:

“阿衍,我原本是想打電話,但你們現在應該正演出。希望這幾天你找不到我不會太擔心,一切都好。你之前說想和家裏坦白,我上個禮拜這麽做了,有點沖動,沒來得及和你商量。不過我爸确實不如二哥好說話,把我足足鎖了一周。原本也不打算放我出來,但小筝偷偷遞來電話和鑰匙,我現在正在你住的倉庫門外等着,好冷啊。我帶了些現金還有首飾,賣了應該夠租一間新房子,一切重新開始。我逃出來的時候覺得,人生再也沒有哪一天要比今天更快樂,我想彈琴,也想唱歌。我愛你。我買了香槟等你們一起喝,敬我此生唯一一次勇敢,也敬搖滾樂與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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