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告別
第34章 告別
醫院最終是沒去,阿鬧又呼進四五通來電,池衍逐一掐了,導致接到快遞電話時也險些一并掐掉。
郵政的半封閉小車停在院裏,龍頭笨重牽引四方形拖箱,上面灰撲撲蓋層土,像綠皮甲蟲。小哥不耐煩,抱怨,你們這裏咋還沒有投遞點?
問他是白問,池衍只接過盒子,輕飄飄沒什麽重量,上面印串洋屁,沒細看,拐進小鋪買煙酒,回屋拆包,才想起是上月訂的498t。裝拾音器的塑料盒被減震泡沫包得密實,膠帶纏好幾圈。不接着拆了,随手甩在桌上。早先還購入兩塊電容,原打算到貨一并換了,現在不知被向其非收去了哪裏。
但無所謂,反正琴砸得徹底,這些就都用不上了。
十幾歲扒涅盤錄像,看柯本把吉他砸出個輪回,早期又窮,砸完還要自己修,下一場演出再繼續。至今也不解,砸琴這事究竟有什麽快感。阿鬧說你不懂,你這人有病,收集癖吧,什麽有用沒用的都舍不得磕舍不得碰。池衍皺眉,後來那種黃色五弦貝斯她囤了六把,也就只砸過一次,還是意外,到底誰收集癖?問就是我是想砸,可哪有機會?你又不跟我組樂隊?然後就不了了之。
如今自己試過,發現除在臺上裝逼和承載情緒外,這類動作還包含某種斷舍離的決絕。又或是想,哪怕我也能不管不顧再随心活一次。
阿鬧那邊改發短信:你他媽挂人電話上瘾?
過會兒又來:二哥抽一盒了,問什麽都不吱聲,到底得我幹什麽能不能教一下?
池衍看不下去,先前的随心宣言都是臭狗屎,自暴自棄回應:先找大夫開死亡證明,再聯系殡儀館,你去翻店裏櫃臺上的名片夾,骨灰盒聯系一個姓龍的買,別讓殡儀館坑了。
在類似事務上熟門熟路,想起就覺得心煩。交代完便關機,也未獲得預想中的平靜,看表又超過24小時未眠,買來的酒不知何時已經灌進去大半,終于困了倦了,就地仰躺,同斷開的琴體齊平,合眼前天花板上浮現向其非的臉,伴随幻聽,對方少有地眉心蹙起,厭惡同時也無奈,在說,怎麽總要死不活的,真受不了,你能不能活得積極一點?
倏而清醒,重新開機,諾基亞幾秒的過場鈴和動畫也等不住,伸手進桌肚摸出iphone,撥通裏面僅存的號碼。
響應極快,向其非先是“喂”一聲,沒機會再開口就被池衍打斷。
“還在學校嗎?”
對面人聲嘈雜,斷斷續續,偏沒他想聽的聲音,池衍拿下手機比對一遍號碼,沒錯,備注還是向其非自己填的,摻一水花裏胡哨的表情。
他躺回地面,蜷起身,膝蓋抵胸口,如嬰兒回歸子宮,握緊手機,揮霍着酒精賦予他的語無倫次:“晚上能回來嗎,或者我過去,求你,好不好,求你。”
信號短暫通暢,聽另一邊機械女聲正報站,透過聽筒,音質顯得更加惡劣,唯向其非鮮活,貼着耳畔,開口便絮絮叨叨:“不是,你聽見了吧,我在回家路上,剛過永安裏。阿鬧剛才打來要你號碼,我給的時候挺擔心你生氣,又覺得不給好像不行。”
池衍說:“我沒有生氣。”
“啊那就好,是不是喝多了?不然怎麽突如其來的,連點兒準備時間都不給,阿鬧說你又不接電話,我還以為出什麽急事。”
池衍努力把天聊得積極:“想你也是急事。”
向其非偏就吃這一套:“那你再求我一次。”
池衍順從:“求你。”
向其非又傻笑:“我要高興死了,呸,沒忍住,換個詞,高興壞了。”
池衍翻身,硌着肋骨,摸出一枚摔斷的旋鈕,但眉頭終于舒展,向其非總有能力讓世界收縮至獨剩他們兩人,不受一切幹擾,“我以為我說過很多次,我不介意求你。”
向其非似在努力回憶:“……我以為你那是在撒嬌。”
“是嗎?”
在熟人面前不要臉,于公共空間內還未适應暧昧言辭,向其非語氣難免顯得忸怩:“就,早上不讓我走,讓我多陪你一天……什麽的。”
“覺得煩?”
“怎麽可能,誰會煩啊?瘋了吧。”又不自覺提高音量,繼而再壓低:“我還想說你可以再粘我一點,這些話你說多少我都樂意聽。但是……我期中挂科這事兒和你說過嗎?太丢人,我還是得騰點時間出來好好學習。”
天氣似乎随着這通電話乍晴,“好,”池衍一瞥窗外,“出太陽了,想你。”
早就過午,這朝向哪能看見太陽,若不開燈整間屋子正泛昏沉的藍。也就一個白天沒見,算起來不超十二小時。
另一方信號又被阻隔,良久才斷續傳來一句:“沒有太陽的時候也要想我!”
聽筒內嘟嘟兩聲,提示通話非常規挂斷,向其非在地鐵上摳凸起的扶手,墨色玻璃外,環保gg層層倒退,宣傳拯救海洋,口號篤定且自信,“科學創造可持續未來”。
向其非自認不算敏感,神經其實挺大條,常顧此失彼,上回生日放了池衍鴿子的事至今歷歷在目。饒是如此,他仍能察覺池衍方才乞求中與往日不同的脆弱和狼狽。他何時如此打過直球,好像讓你看不透,才是他的迷人。
所以,向其非将這通電話粗暴歸類為一次求救,但會向他求救也是進步。地鐵将将停穩,他便匆忙跑出站攔車,僅剩一趟換乘也等不了。
開門輕手輕腳,家裏靜得不像有人,主卧溢滿酒精味兒。繞開地板上散落的吉他零件,倒是吓他一跳。看演出也碰上過砸琴搖滾,常意思意思,磕出點歲月痕跡。摔這麽碎,第一次見。池衍蜷縮于其中,不開燈,向其非滿是忐忑,借月光才确定對方只是睡着而已。
他蹲下數池衍呼吸,總覺得越是親密就越少見池衍沉睡的樣子,頭發垂下松松蓋住半邊臉,耳後那枚小痣偶爾會露出來,胸腔起伏稍有紊亂,愛皺眉,可能總夢到不好的事。但懸着的心放下,給他蓋被子墊枕頭,然後也鑽進去,又小心伸開池衍一只手臂讓他攏住自己肩膀。仰臉蹭住池衍唇瓣,不想用力,怕把他鬧醒。觸感像貼着化不開的冰,齒間渡過來殘存的酒味,不算一個舒服的吻。
即便如此他也賴着不走。科學能不能拯救海洋不知道,但陪伴應該能拯救池衍。
邱一鳴的葬禮排在周末,天色是灰撲撲一片。遺體送去昌平火化,圖地價便宜。送黑發人,儀式常一切從簡,只安排遺體告別。
阿鬧為給二哥幫忙,藍點的演出只好延期,反正也沒找來樂手,雙贏。票價不貴,賣出的一百來張裏,也是滂沱死忠居多,皆有跳票PTSD,壓根沒人主動要退。臨時拉起的演出群裏,清一色你們愛延多久延多久,騙錢我都認了,別再出事兒就成。
向其非則是硬要來的,為此兩人小拌一嘴。但他總有百分之百的經驗能拗過池衍。他說我不想自己在家。池衍說邱一鳴的事你也要去?那會兒還不是怕得睡不着覺。向其非話裏有話,我早就不怕了,這也吓不了我一輩子。再說人都沒了,不至于這麽大仇,我是真想陪你。
于是他們幾個熟識的蹭阿鬧的大黃蜂往西北走,車程四十多分鐘。在向其非記憶裏,這是他頭回進殡儀館。如果有上次,應該還坐在半米高的手推車裏,叼着奶瓶話都說不囫囵。他隔窗向外看,牌樓配色鮮豔,大紅大藍,絲毫看不出是處理白事的場地。
告別式用小廳,不容太多人,除池衍、阿鬧和黎小久外,多是邱家直系親屬,常年無往來,硬湊在一起的沉默與尴尬遠大于悲怆。向其非逐張面孔看過去,多是平凡又務實的臉,道道褶皺溝壑裏嵌的是遵循人生軌跡的按部就班。細想,于一個普通家庭而言,幾十年前,邱長榮或也是離經叛道、不滿足別人期待刺頭。
但主動要來吊唁的紛紛雜雜,直接反應邱長榮圈內社交範圍之深廣。這些人不進廳,聚在外面的小廣場上,有一搭沒一搭閑聊。多數此前對邱一鳴聞所未聞,今日才知道二哥膝下竟還有個真兒子。不乏有行為乖張的樂手,頭發支棱着,文身五花八門,叼煙站在外圍,對誰都愛答不理,但随禮時竟也能守規矩,神色凝重道一句節哀。
儀式結束,邱長榮在門外攔截池衍短暫交談,兩人均穿黑衣黑褲。向其非遠遠望去,池衍正點頭附和,真有一秒父慈子孝的樣子。随後,池衍取下幾枚鑰匙,又數一沓錢塞過去,客氣地推據個來回,邱長榮把錢收下,接着是漫長的沉默。
向其非坐石墩上等,太陽當頭,凳子曬得發燙,身邊是排隊等廳的另一批人,男女老少哭聲不絕。看穿戴和遺像,推斷去世的應是家裏年輕的男主人。只有披麻戴孝的小女兒格格不入,獨自脫離哭喪的人群,擠過叢叢矮灌木進草地,試圖捕捉一只黃蝴蝶。
再回神,見池衍正向邱長榮深鞠一躬,态度正式且堅決。接着起身,邱長榮分他最後一支煙。池衍接過,不再回頭,筆直朝向其非方向走來。直走到他面前,擋住大半刺目光線,
向其非問:“你們說了什麽?”
“二哥讓我把城市之光門店、庫房還有貨車的鑰匙給他,”池衍說,在向其非身邊坐下,鼻腔噴出一串煙霧,“他說,可能已經遲了,但他想試試只挂念一個兒子。”
剛才的小女孩兒捏着蝴蝶翅膀從兩人面前跑過。池衍順着她運動軌跡望過去,“當年秦筝也這樣。”
“什麽?”是向其非第一次從他本人口中聽到當年。
“秦筝那會兒,還不能完全理解人死了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在葬禮上亂跑,去追蜻蜓。那年秋天才哭着給我打電話,問我他哥哥什麽時候能去接他。”
“不提,也不能證明就忘了,是不是?”池衍道。
池衍把煙掐在身旁的矮樹上,注視向其非的眼睛。
仿佛那便是他僅剩的世界。
Barrett
498t是Gibson經典款的拾音器,電容是連接在電位器上用來改變音色的小部件。雖然好像也不怎麽影響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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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