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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3,吃飯啦!”
我剛要睡着,就被一道突如其來的清亮男聲吓得撅起蹄子,在空中猛蹬了好幾下,同時發出撕心裂肺的啼叫聲——我的脖頸和頰骨兩側固定了兩條皮繩,它們連着我身後水泥地裏釘着的巨大木樁,我一發瘋它就把我治得服服帖帖,勒着我脖子要我死。
馬廄裏黑得像世界末日,大門口有一個水泥凹槽,裏面每天定時定點會出現飼料和水,飼料裏有豆餅、豆粕、玉米面,加點水拌勻放在凹槽裏供我享用,聽說人也吃這種東西,我能享受到人的待遇完全因為我是高級混血種馬,一身稀奇的白鬃,只有腦門和項部有幾撮威風的黑色鬃毛,馬群裏一眼望去,個高腿長幾把大那個就是我,英俊得不得了。除了我其他馬都又矮又醜,不是全粽就是全黑,渾身鬃毛像在一鍋摩絲裏浸泡了三天三夜,油亮得催人胃酸直下三千尺。無論人還是馬,油膩最招人煩,而我天生避開這一點——因為我是白鬃馬,白溜溜很難讓人覺得油膩,而額頭和項背那僅有的幾撮黑鬃是我的秘密武器,全白太柔弱,全黑又油膩過頭,白中一點黑是我的自信,這叫反差心理學,contrast psychology,就因為這一丁點兒獨特的反差我才這麽美,小主人才把我當馬中的主子供。
跑遠了,反正我是匹帥馬。
那道男聲一響起來我就知道他要給我喂食,專屬我的豪華飼料套餐,我一想到豆粕和玉米面的味道就興奮得唾液腺不聽使喚,口水和瀑布似的往下淌,淅瀝瀝滴在我健壯的蹄子和身下的水泥地上。
我焦急地朝門口張望,但馬的視覺能力很差,我在烏漆嘛黑的馬廄裏幾乎喪失視覺這種東西,急得只顧撒蹄子沖馬廄外猛聲嚎叫。但我只嚎了幾聲就梗着脖子克制住——因為我是頭清秀可人的帥馬,帥馬有偶像包袱,不該撅蹄子仰着鼻孔出氣,太他媽不符合我馬界金城武的形象——我自認為是金城武的跨物種兄弟,他是混血,我也是,他混中國日本,我混俄羅斯新西蘭,我倆都是偉大社會主義和卑鄙資本主義的美好結晶、意識形态上的平衡板、左右派裏的端水中立戶。
總之意識到注意形象這件事後我立刻收起前兩根細長蹄子,老老實實低下頭顱,把剛剛因為興奮過度而膨脹的鼻孔收縮回正常大小,乖乖等我小主人的到來。
哦不,應該說是我的愛人。
我的愛人,我單方面的愛人,一廂情願的愛人。
一直以來我都被當作種公馬飼養,任務是好吃好喝勤鍛煉,等發情季節找一個母馬來騎,可我竟然對全村母馬沒有一丁點兒興趣,那幫又醜又黑又油膩的公馬就更不用提,看到它們我仿佛進了第九層油鍋地獄。
我很迷茫,因為我生來就為了交配,可我并沒有任何交配欲,發情期到了,我看到和我同性別黑黝黝的公馬都騎上了他們的母馬,而我卻蔫蔫地原地不動,索然無味,甚至惡心。那我作為天生種公馬存在的意義是什麽?直到某一天——
村長兒子回家過年了,他是全村唯一一個考上985、且順利留在上海大企業工作的人。
這些是我聽村長吹噓的,那時我被他拉出來在空地上散步,旁邊站着幾個中年女人,穿着鮮豔的襖衫,操一口維式普通話,跟村長打趣:“小許今年過年能不能領個女朋友回來?”
村長五十多歲,天天喝啤酒啃豬蹄,養出個膀大腰圓,他挺着千斤重的啤酒肚,樂呵地和幾位中年美女打成一片:“前幾天剛和我說呢,已經有對象了,是他們公司新媒體部門的,女孩條件可好了,上海本地人,有房有車家裏寵。”
幾位阿姨把瓜子磕了一地,順着村長的話八卦起來:“那人家女孩家裏知道嗎?人家能看上小許呀?”
這話讓村長的面子備受打擊,但他沒法向幾位美麗俏阿姨發洩,只能怒蹬我兩腳洩憤,他人雖然似多肉植物腳勁卻一點都不小,猛地一蹬,涼嗖嗖的金屬馬鞍就甩打在我皮膚上,瞬間我就疼得嚎叫起來,兩只細長蹄子高高揚起,發神經一樣尖聲:“嘶——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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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我就知道文化人沒一個好東西,即使遠在天邊也是禍害,他們一出現便要引起讨論,一讨論遭殃的便是我們這些畜生。
我應該讨厭他,可我失策了。
村長兒子拉着行李箱回來那天,克拉瑪依下了場暴雪。我被铐了件花棉襖似的馬鞍,裏面均勻地塞上棉花,為了騎我的人屁股暖和。而腳蹬子部分依然是金屬,誰踩着這塊硬鐵踹一腳我就要沒命。
我被冷得蹄子快要凍掉,等,等,等,終于等來路口開進一輛純黑色小轎車。
車門打開,一只黑色帶鎖的行李箱“咚”地一聲落地,緊接着是一雙幹淨的純白色運動鞋,我瞪大眼睛打量他的鞋,白得像此時飄的雪,再往上是一條普通的牛仔褲、一件灰色加拿大鵝羽絨服。這時候他整個人下車了,我收着蹄子往後退一步,才敢猥瑣地眯着眼睛看他的臉——他一點兒也不像新疆人,長相內斂,內雙大眼睛,小而圓的下巴,上嘴唇總是翹着。
“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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