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反骨

寵妾這詞在煊赫之家的魏家并不陌生。

外界人稱‘玉面郎君’的魏大公子,即魏四小姐的嫡親長兄,一妻三妾,兒女成群。

魏二公子比之魏大稍差些,一妻一妾。

不說這兩位,饒是沒娶妻的魏三公子,文采風流,人也風流,多少青樓巷館的常客,享盡左擁右抱之福。

便是如此,魏家三位郎君依舊是世人眼中的博學君子。

男人納妾乃常有之事,養在後院莫要亂了分寸便可。

何為分寸?

正妻操持家業,執掌中饋,維護世家與世家後院之間往來。

妾室以色侍人,不過一上不得臺面的玩意,有誰見過把一玩意當寶的?

妻與妾的距離,不是在“妾”字前面加一“寵”字就能抵消。

若說這話的不是四小姐而是老爺子素來寵愛的三位嫡孫,這根本算不得事。

大不了祖孫相視一笑,事便掀過去。

可偏偏,說這話的是老爺子最不喜歡的孫女。

魏平奚彎下的腰身緩緩直起來,唇瓣笑意未散。

陰沉的氣氛無聲蔓延,戲伶閣臺上的伶人滑稽地不敢亂動,臺上臺下,所有人的頭低下去,郁枝垂着眸子,指縫滲出冷汗。

抱着老爺子腿的婢女脊背森涼,懷抱裏的熱氣漸漸散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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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魏鐘大氣不敢喘,李樂鎖着眉戰戰兢兢。

空氣似被凍結,老神在在的魏老爺子盤在掌心的玉核桃一頓,白眉微挑:“你說什麽?”

“說什麽,祖父不是早就聽明白了嗎?”

一聲無所顧忌的譏笑,簡直是在太歲頭上動土。

郁枝吓都要吓死了,想不到四小姐怎就敢在老爺子面前桀骜不馴?

魏平奚是真的想笑。

前世她顧忌老爺子年事已高,幻想魏家人對她還有一絲的血脈情分,給了所有人顏面,唯獨自己丢了臉面,打碎牙和血吞。

宋家公子是怎樣的人?若說宋大公子那還是個人物,至于宋二公子,正是徹徹底底扶不上牆的爛泥。

祖父為她尋了一灘爛泥,還指望她感恩戴德繼續發光發熱為魏家鞠躬盡瘁,至死無怨?

哪有這麽惡心人的事?

魏平奚漠不關心地站在那,眼尾存了一抹譏诮:“我要納妾,不嫁人。祖父不喜的話,就打死我好了。”

她昂起頭,驕傲地像個漂亮的孔雀,語氣淡淡的,一副看破生死的大徹大悟模樣,倒是鐵了心地要把心拴在女人身上,對嫁人生子再沒了一分興趣。

是坦言,更是挑釁。

臺上臺下一時跪滿人,所有人匍匐下去,郁枝沒見過世面,蒼白了臉,魏平奚看她一眼,大大方方地把人半摟在懷。

嗅着她懷裏清淡的沉水香,郁枝一顆心跳得飛快。

魏四小姐不知因何笑了笑,格外明目張膽。

她忍了一輩子,到死都沒換來一分憐惜。

她本就不是忍氣吞聲之人,如今血脈親情再也無法壓制她,看清魏家人的嘴臉,她何不做自己想做之事?

這世間,都不要有人來轄制她了。

哪怕撞得頭破血流,她也只想任性地活,放肆地吐一吐前世沒吐出來的惡氣。

所有人低下了頭,唯獨四小姐昂然地摟着她的妾。

魏老爺子終于扭過頭來,保養的分外年輕的臉此刻冷凝如冰,深邃的眼睛毫不掩飾心底的厭惡。

像在看髒東西。

郁枝匆匆瞥了眼,內心大受震撼!

若非曉得兩人是祖孫關系,見了這樣的眼神,誰不說這二人是宿世的死敵呢?

也難怪,難怪一入府周圍的人對待四小姐的态度處處透着古怪。

她用力地回握那只泛涼的手,一股溫和的力道推着她從懷裏離開。

郁枝倒退三五步,人将将站穩,只聽得老爺子冷沉的聲音:“打。”

打,打到她知錯為止,打到她認錯為止。

棍棒之下出孝子,更出乖順的孫女。

打得她不得不從,不得不嫁,再不敢挑釁祖輩威嚴。打得她傲骨折斷,只配做屈從男人的附屬。

總歸一個字:打!

打人的是戲伶閣的護院,昔年跟随老爺子南征北戰,手拿慣了能殺人的刀兵,如今拎起棍棒,威風不改,殺氣騰騰。

一棍子敲在四小姐腿彎,魏平奚不做抵抗地跪下去,她面上含笑,仿佛覺不出疼,細長的瑞鳳眼死死盯着繼續盤核桃的祖父。

“你知錯嗎?”

魏老爺子問她。

魏平奚從小到大吃慣了疼,挨了不知多少頓打長成今時的身量和古怪的性子,她不覺疼,一棍子落下去,郁枝指甲險些劈了。

“敢問祖父,孫女錯從何來?”

她雲淡風輕,滿心的不服,滿眼的不馴。

魏老爺子閉了眼,再開口聲音更狠厲:“給我狠狠地打!”

李樂眼前發暈,掌心的帕子快要被絞爛——夫人怎麽還不來?

郁枝下唇咬出血,眼眶噙淚卻忍着沒掉淚。

四小姐疼成這般都沒流一滴淚,她若是掉了淚,豈不是丢了她的人?

魏平奚上身挺直地跪在那,棍子打斷了腿,又打折了脊骨落在脆弱的腰身,懷着兩世的不平她直直看着狠心無情的祖父。

老爺子大半輩子風裏來雨裏去,活到這歲數見過太多的人,還是被孫女眸心燃燒的瘋意駭得一驚。

身子前傾,扣在扶手的指節崩白。

棍棒打在血肉之軀,沒聽到孫女喊一字疼,他既氣,又有隐隐地說不出來的嘆服。

一會想着不愧是他魏家的種,一會又想,如此不服管教,可不像是他魏家人!

矛盾來矛盾去,戲伶閣寂靜如死,唯有一道道破空又落下的悶響。

魏四小姐喉嚨滿了血腥氣,前世她盡心竭力想要融入這家,做真正的魏家人,到頭來換來的是什麽?

仍是那一句性情喜怒不定,怪得離譜。

所以為何不做真正的自己呢?還有何好忍耐的?今日祖父打不死她,那麽來日誰也不要妄想擋在她面前。

她是賭命,也是在賭祖父的心。

她是真的想看看這位說一不二的老爺子,是否真存了要打死她的心?

上輩子死得凄慘,她想試試,對她動了殺心的,是誰。

又或者除了母親,這家裏還會有誰來救她?

可會是父親?或是在她三歲時背着她滿院子跑的兄長?

随便哪一個,她想再看看,有誰在意她的死活。

祖孫倆僵持着誰也不肯退讓,血水浸透魏平奚的衣衫,使得那豔色更豔。

老爺子在戲伶閣對四小姐動家法的事一傳十十傳百,如春風迅速傳遍整個魏家。

“祖父為何要動家法?”

魏大公子人在書房,沉吟半晌問出這句話。

底下的下人顫顫巍巍回道:“四、四小姐不肯嫁人,她要,要納妾!”

納妾二字平地起驚雷。

魏大公子眼皮一跳,忍了又忍,一巴掌拍在幾百年的老木劈成的書桌:“胡鬧!”

這聲“胡鬧”自然不是對祖父的不滿。

一聲又一聲的“胡鬧”響徹魏家,不僅主子們覺得胡鬧,下人們也心生鄙夷。

捧高踩低的人哪哪都有,無一不是看着主子的臉色。

他們不約而同地想,四小姐果真是出游一趟性子野了,放着大好的婚事,世家公子的正妻不要,去玩女人?

她是男人嗎就玩女人?

玩女人也不怕被老爺子打死。

便是打死,也是活該被打死。

一浪浪的“胡鬧”疊起,顯得魏平奚領一女人回來的行徑是怎樣的荒唐。

人人都認為荒唐,所以這微毫的憐惜被按下,沒人來救她。

哪怕跪在老爺子腳下說一句情。

能救她的人正在後院小佛堂虔誠禮佛,魏夫人阖目跪在蒲團,手撚佛珠。

守在小佛堂外面的下人心急如焚,想破門而入,偏生沒那個膽子。

“別打了……”郁枝艱澀出聲。

然而她人微言輕,嗓音低弱,在一聲聲的棍棒相加中愣是沒人聽清她的懇求。

“別打了,別打了!”

她含着哭腔喊出來,驚得在場的人恍然意識到還有‘外人’在。

郁枝趕在下一棍落下來時護着四小姐,雙眸含淚:“別打了,再打、再打她會死的!”

魏平奚唇邊溢出一聲輕嘆。

沒人知道她在嘆什麽。

魏老爺子看着搖搖欲墜不肯服軟的孫女,喉嚨沙啞:“你真不怕死?”

“祖父真想要我死?”

一句話,問得這位叱咤風雲的老人一愣。

他是不喜這孫女,可要她死,怎能呢?虎毒尚且不食子,他只是……只是厭煩她的不乖順。

“一個女子,不好好守着綱常,偏要做世人不喜之事,你以為沒了魏家,你那跟頭能翻多高?”

魏平奚聽慣了這話,也聽煩了這話,她笑了笑,郁枝跪在她身邊掏出帕子為她擦拭唇角溢出的血漬。

“我又不是猴子,翻哪門子跟頭?世人喜歡,我就要做嗎?巧了,世人喜歡,我不喜歡。”

“我也不喜歡!”

一聲裹着寒意的冷喝,諸人心中一顫,竟是垂眸不敢看向那方向。

小佛堂出來的魏夫人身披錦繡華服踏進戲伶閣,橫眉冷目:“公公要打死我的女兒,問過我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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