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百忍成鋼

“她會幫我嗎?”

“會的。”

“孫兒恭送皇祖母。”

燕太後離開了,離開前摸了摸姣容公主的臉。

這臉蛋兒被養得好,可惜挨了一巴掌,毀了原本的白皙,不僅被打腫,也被打紅了。

像猴屁股,猴屁股長在猴身上那是理所應當,長在人臉上,不免滑稽。

滑稽死了。

季青杳摸着火.辣辣的左臉,不敢笑,也不敢不笑。

她的皎月宮不知藏着多少死老太婆的眼線,确實是該尋外援了。

她露出怪異的笑容。

人生在世,誰又甘心做旁人手中的提線木偶?

她不甘心。

所以她要翻了這天!

季青杳嘆口氣,思考該如何與魏夫人見一面。

先前離開的宮婢奇異般地回到各回各位,像是從始至終沒有離開,眼觀鼻鼻觀心,當個活瞎子,看不見公主臉上的巴掌印。

貼身婢女捧着上好藥膏跪在她腳前,季青杳閉上眼,繼續做那任性妄為的蠢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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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備一些胭脂水粉,本宮改日送人。”

“是,殿下。”

……

宴四方,每到冬日來這吃火鍋的人很多,一度可以用‘多如滿天繁星’的誇張說法來形容。

今天的【宴四方】人滿為患,不知多少人看到貌若天仙的四小姐拿着湯勺暴打權貴,也不知多少人聽到權貴們嘲諷奚落這位姑娘。

但人不能太得意。

得意的權貴子弟等着看魏平奚丢臉——結果想看的沒看着,不想看到的愣是發生了。

女官手持長公主府的令牌,恍如一巴掌打在那些叫嚣“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的人臉上,打得腫腫的,打得他們噤若寒蟬。

人群作鳥獸散。

看着一霎安靜下來的宴四方,魏平奚撫弄衣袖,有感而發:“世上還是好人多啊。”

遠在千裏之外忙着哄故人的季容,恐怕料不到自己會有被某個小輩誇作“好人”的一天,季容理了理儀容,擡手叩門:“煙兒。”

世間人,世間事,各有各的艱難,各有各的曲折,是是非非如廣闊的蒼穹與海域,一眼望不到頭。

人只能活在當下,當下快活,當下肆意。

女官微笑:“四小姐,湯勺可以放下了。”

湯勺有一個叱咤風雲的名字——滅衣冠,用來舀湯的銅勺被四小姐賦予宏偉高尚的使命——滅盡天下衣冠禽獸。

魏平奚不急着放下她的‘滅衣冠’,瑞鳳眼含笑,幾許風流洋溢出來,飄飄若轉世谪仙:“你是來幫我的?”

女官點頭又搖頭:“确切地說,是長公主想回來親自揍你。她要揍你,就不準旁人揍在她前面。”

“原來如此。”她一下子懂了:“長公主好威風,好霸道。”

“四小姐謬贊。”

好用的湯勺仍在手中,用握到拎,魏平奚拎着她的‘滅衣冠’,挑眉問道:“那我走了?”

“長公主還說了。”女官一本正經說話大喘氣:“長公主奉勸四小姐,壞人天打雷劈,要做個好人。”

“好人?罷了罷了,天底下好人多得是,我算哪根蔥?做好人太累了,不如你去陵南府打聽打聽,我這人脾氣怪,天生反骨,愛和人反着來。”

該說的話帶到,女官作恭敬狀:“四小姐,請。”

……

三層樓貴賓包廂人去房空,徒有火鍋的香味飄蕩半空。

郁枝跟着四小姐離開宴四方,前往暖水閣。

“長公主為何要幫你?”

“可能真如女官所說,她想回來揍我。你想,若我被旁人揍了她再揍我,是不是顯得就沒那麽威風?換成是我,我一心想揍的人被別人捷足先登,那感覺大概像被人喂了蒼蠅。”

“為何會這樣想?你想揍的人,有人幫你揍了,難道不皆大歡喜?”

魏平奚理直氣壯:“凡事講究先後,我想揍的人當然要自己揍,別人揍那算別人的。別人揍了我再揍,那多不痛快?仿佛我比那人挨了半截,才會揍人都要趕她後面。”

這裏面的曲折門道郁枝不理解,在她看來,揍人嘛,怎麽省力怎麽來,管什麽先後?

想了想她隐約有了猜測:大概是身份不同,有身份的人即便揍人也要揍得漂亮,揍出名堂,揍得解氣。

人和人真的不一樣。

長公主和四小姐天生權貴,她們是一路人,所以長公主的心思,四小姐懂。

她和四小姐不是一路人。

郁枝心神晃動:“你為何一直拎着那銅勺?”

魏平奚勾着她的小拇指:“你不覺得這勺子挺趁手嗎?動不動就拔劍,太吓人了,打打殺殺的影響我的仙女氣質。

“你看,我拎着一只勺子,肯定沒人說我欺負人。這樣等我真欺負人時,效果又會不一樣。這勺子我都給它起好名,扔了可惜,不如留着。”

“可是……那是我們舀湯的勺子……”

“英雄不問出身,勺子也是,管它以前做什麽的,既然歸了我,我說它是‘滅衣冠’,那它以後指不定要敲碎多少衣冠禽獸的腦袋。

“它跟了我,就不再是普通的湯勺。”

四小姐漂亮的眸子輕轉,湊近了捏着美人尖尖的下颌:“懂了嗎?”

湯勺如此,人也是。

只要她喜歡,管她以前是不是賣花女,是不是流水巷為生計奔波的小可憐。

只要她喜歡,荊河柳又怎樣?太後不喜又怎樣?

她喜歡就夠了。

她的喜歡無法承諾永久,但在她喜歡的期限裏,沒人能奪走她的喜歡。

為心所念,不退卻,是魏平奚固守的人生信條。

和她的霸道堅持比起來,郁枝前一刻的患得患失被碎成齑粉。

魏四小姐确實有這種“管你是不是一路人,我說是,那就是”的氣魄。

郁枝有點開心,勾着她的手重重嗯了聲。

“趁長公主沒回來,我想好好玩玩你。”

“……”

“玩玩”後面加個“你”字,說出去絕対會挨打的程度。

可說這話的人換成魏平奚,自薦枕席的人沒準真能從太師府排到京城城門。

這人天生有這樣古怪的魅力,站在那不露聲色招惹男人,一開口也能招惹女人。

不說京城,京城世家女子多矜持,裝模作樣的本事恐怕要剖出心來才能知道所思所想,回到陵南府若四小姐說想玩女人,真要擠的話,擠破頭也沒郁枝的份。

郁枝臉頰生熱,沒吱聲,軟着腿跟随四小姐邁進寸土寸金的暖水閣。

暖水閣被京城百姓私下裏稱為‘神仙地’,顧名思義神仙來了都不想走。

郁枝第一次來,看什麽都覺新鮮。

魏平奚見慣她小土包子的模樣,笑眼璀璨:“是不是喜歡這?我也喜歡。”

白衣侍者迎上前來:“貴客幾位?”

“兩位。”

她翻翻袖袋,翻出一塊貓爪大小的圓形銘牌。

看清銘牌侍者面色微驚。

水氣蒸騰、雅樂繞梁的暖水閣,穿過一道道長廊,走到最裏面一扇門被推開:“貴人,請。”

他躬身退去。

不到半刻鐘,陸續有侍者送上各樣鮮果茶點,郁枝環顧四小姐口中的‘神仙寶地’,破天荒生出一種明悟:帝王家的湯池也不過如此了罷!

她将這想法說給某人聽,某人笑得牙不見眼:“你道這暖水閣是誰的産業?”

“誰的?不會是陛下的罷?”

“差不多,差不多。”她撿了一片瓜果喂到嘴裏。

郁枝福至心靈:“你是說,暖水閣是皇後娘娘的地方?”

汁水清甜,魏平奚屈指輕輕彈在她腦門:“還不算太笨。”

她解了衣衫走進溫泉池,水流吻過四小姐細膩瓷白的肌膚,秀發如瀑,覆在玉白的脊背。

雪肌烏發,迷惑了郁枝的雙眼。

顧不得腦門傳來的疼,那點疼和看到仙女的沖擊根本不值一提。

饒是不是第一次看,可……

郁枝身體起了燥。

這身子還是第一次被勾得失态至此。

“銘牌是姨母送的,這是早幾年暖水閣建成特意給我留的一間房,随便我玩,不花一文錢。”

“免費的啊。”

魏平奚轉過身來面対她,細長柔軟的雙臂搭在水池邊沿,眼睛溫柔明亮:“怎麽辦,你這小土包子的味兒又熏到我了。”

“……”

郁枝羞臊地深呼一口氣,不明白為何有人能用溺死人的口吻說出讓人想跳河的話。

“土包子。”

“我不是土包子。”

四小姐等的就是她這句,得寸進尺:“那就脫給我看,本小姐要看看沒了包子皮,你裏面藏的什麽餡兒。”

有人在暖水閣摟着寵妾玩出花來,有人在掃雪街靜聽風雪。

“都有誰跳出來,記下了嗎?”

“記下了,打頭的是宋家幼子,被四小姐用一肉片燙得滿嘴泡,之後領頭鬧事的是張家嫡長子……”

大宮女寧游将在宴四方挑釁魏平奚的名單遞上去。

皇後娘娘有過目不忘之能,看一遍就會謹記在心:“宋家、張家,這都是當年極力上奏懇請陛下廣開後宮的世家。”

“這些人打壓四小姐,固然対她不滿,也是存着僥幸的心,看看娘娘是否會出手護下她,沒想到被雲章長公主打得措手不及。”

“不過是一些小魚小蝦罷了。”

寧游觑着她臉色,低聲道:“太後去了趟皎月宮,是笑着出來的。”

“阿游。”

“奴婢在。”

“你跟在本宮身邊多少年了?”

她不假思索:“奴婢十三歲侍候娘娘,至今已有二十三年。”

二十三年,挺長的歲月了。

顏袖側身看向廣袤的天地,天地之遼闊,總能提醒人的渺小,即便是中宮之主,也有諸多力所不能及。

她問:“你說,杳兒是不是我的女兒?”

寧游一怔,旋即惶然跪地:“娘娘!這玩笑開不得!”

天家血脈,怎可有假?

世人都知道的道理,皇後娘娘怎能不知?

正因為是天家血脈,所以不能有半點差池。

顏袖大度,終究有外人不能觸碰的底線。

她唯二不能觸碰的底線,一為心頭摯愛,二為她與陛下所生的女兒。

那是她與季萦等了許久盼了許久,祈求上天垂憐賜下的親骨肉。

可笑的是,說是親骨肉,如今皎月宮裏住着的是親是疏又要另當別論。

她有太多不可與外人道的猜疑。

皇室血統,一字真,一字假,都要講究證據。倘要不管不顧翻出來,指不定底下會翻出多駭人的浪。

而無論是真是假,在大魚浮出水面前她都得忍。

百忍,方能成鋼。

“阿容呢?”

大宮女長舒一口氣:“還在陵南,與郁姨娘的娘親敘舊呢。”

顏袖輕笑:“她晚點回來也好,你起來罷。”

“是,娘娘。”

“奚奚呢?”

寧游眉眼輕松兩分:“四小姐帶郁姨娘去了暖水閣,這會,怕是正鬧着呢。”

鬧。

這詞用得極妙。

皇後娘娘難得促狹,嗔怪一聲:“這麽鬧騰也不怕虧了身子,去,備份大禮,給咱們四小姐好好補補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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