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毒名忘憂

寧游怕得要死,思來想去往福壽宮走了一趟。

陛下與太後相争,萬一太後贏了,也算是在太後面前賣個好。

一仆不侍二主,然她多年前早就背叛娘娘,算不得忠仆,所做的只是想活下去罷了。

“她去福壽宮了?”

“去了。”

顏袖望向窗外盛開的春花,良久不言。

郁枝抱着貓兒守着她:“娘娘,要開始了嗎?”

“嗯,要開始了。”

這回答過于輕,如同柳絮落在地上,卻在人心頭炸開一道道春雷。

郁枝緊了緊身上的衣裳,有一搭沒一搭撫摸貓兒的腦袋,心事重重:也不知現在奚奚在做什麽?

暴風雨來前天地沉浸在溫溫和和的平靜,魏四小姐從入定修行中睜開眼,眉目如被清水洗過,這是真氣滌蕩四肢百骸——第一道境界‘浪淘盡’修成方有的清凜通透。

慈悲降魔法分為三境,每境十層。

以真氣為浪淘盡體內污穢雜質,達到鍛體之效,最大限度激發人體潛能,此為一境:浪淘盡。

破‘浪淘盡’後,睡覺、走路、喝水,奇經八脈都在自動修行,此為二境:水自流。

入‘水自流’,講究的不再是天賦,而是真正的慈悲心性,為世間降魔,不準魔頭禍亂人間,有此大善大勇大無畏,水到渠成才算邁入第三境:問青天。

不過半日光景魏平奚修到二境三層,藥辰子不住咂舌:“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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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懸陰老祖比起來呢?”

“論天賦不分伯仲。”

他嘆道:“慈悲降魔法雖是速成法,越往後修煉速度越慢……”

天賦分不出上下,年歲卻能分出大小,孤辰子得慈悲法師真傳,又以邪法修行,比魏平奚多出十幾年的積累,想戰勝她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他們現在最缺的是時間。

“無妨,我也沒準備和她單打獨鬥。”

她擡起袖子聞了聞,被自己身上的味道熏得直皺眉:“不早了,我先回了。”

“欸?”

藥辰子話沒說完,一陣風輕柔掠過,房間哪還有四小姐的影?

才入第二境就有這般鬼魅身法,假以時日,說不準真能修成神功,力斬邪魔。

只是……

他愁上眉頭:一定要活到那時候啊。

和他比起來魏平奚沒有那重重顧慮,再世為人,死過一次的人為了活下去甘願付出更多的代價。

她行走在長街,春風拂過她的眉梢,俏皮地掀起她的衣角。

玄武街南至街北,一千二百三十二步,最後一步落下,二境第四層修成。

魏平奚仍然在走。

走進侯府,走到驚蟄院。

金烏西沉,魏夫人安安靜靜等在驚蟄院,身畔是她精挑細選選出來的三名美人,或氣質清冷,或容貌豔麗,或嬌俏可人,見到回家的四小姐,眼睛紛紛亮起。

如燭火被點燃,有了明亮的光。

“母親。”

魏夫人眼神憐愛:“怎的這時候才回來?來看看娘給你挑選的人,喜歡嗎?”

三名女子許是沒想到傳說中的四小姐如此仙姿絕色,小臉暈染不同程度的紅,魏平奚懶洋洋地掀起眼皮,打了個哈欠:“留着端茶倒水罷,娘,我困了,先回房休息。”

“不吃飯了?”

“睡醒再說。”

她邁着步子進房,魏夫人嘴裏嘀咕幾句,轉過身來安排三名美人在後院住下。

說是端茶倒水,指不定什麽時候就得被拉上榻,夫人送來的人,四婢不敢支使做雜務。

驚蟄院寂靜,魏平奚沐浴過後躺在床榻呼呼睡大覺。

是睡覺,也是修行。

這便是‘水自流’境界的絕妙。

她關起門來不理世事,顏晴回到流岚院,一只胖得不能再胖的信鴿累得毛都炸了,蔫頭耷腦地落在窗前。

二指寬的紙條被取下來,胖白鴿懶得走,李樂喂了它一把米,這才将其打發。

“夫人,您的信。”

顏晴慵懶坐在半人高的浴桶,李樂彎着腰眼觀鼻鼻觀心地走進來。

隔着一道屏風,顏晴發出一聲舒服的輕嘆。

“放下罷。”

“是。”

二指寬的小紙條放在茶桌。

李樂守在門外,不準任何人打擾。

房間內密室的門打開,一身白衣的孤辰子氣定神閑走出來,眉眼飛揚:“我總覺得有什麽好事要發生。”

她近前來居高臨下瞧着不.着寸縷的顏二小姐,眼神不老實。

顏晴閉着眼不想理人。

女道贊嘆兩聲,越過屏風取來那信。

信展開,她笑意擴大:“二小姐,你輸了。”

顏晴眼睛猛地睜開。

小紙條被送到她面前。

怕她看不清,孤辰子一手拄着浴桶邊沿:“真正的年婆子藏在乾寧宮偏殿,帝後擺了咱們一道,你那好女兒八成也早知你真面目。”

“不可能!”

孤辰子神色溫柔,捉過她濕淋淋的手在衣袖擦拭幾下,擦幹了,将紙條放于她手心。

“不信的話,你自己看。”

嘩啦啦的水聲,顏晴自浴桶站起。

……

福壽宮。

大宮女寧游跪在太後腳下,殿內氣氛沉冷。

“你當真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那人正是年嬌嬌,她化成灰了奴都認得!”

燕繪神色變幻,忽而笑道:“你為何來找哀家?”

“只有太後才能留奴一命。”

“你是顏袖的人。”

“娘娘眼裏不容沙子,不會允許一個叛徒活着。”

“你來投誠?”

寧游高呼:“奴今後就是太後的馬前卒!”

一個背棄舊主的蠢奴,燕繪笑了笑:“回去罷,哀家這裏記你一功。”

“奴謝過太後!”

寧游戰戰兢兢離開福壽宮。

“皇祖母——”

姣容公主臉色蒼白,身子微微戰栗:“現下該怎麽辦?娘娘和陛下知道了!”

“知道就知道,大呼小叫做什麽?”

燕太後心情算不上美妙。

光陰一寸寸流逝,季青杳噤若寒蟬等候她的指令,等了又等,腿都站麻了也不見死老太婆有何舉動。

她心中焦躁,成了熱鍋上的螞蟻。

“一個奴婢的話,誰會當真?”

“祖母的意思是……”

“按兵不動。”

“不動?”

燕繪瞥她:“不動。”

她人就在福壽宮,季萦再是不忿,難不成還能靠着一個奴才扳倒當朝太後?

真是癡心妄想。

……

孤辰子烹茶靜坐。

一盞茶飲盡,她翹着二郎腿不發一言。

顏晴披着外衣一動不動坐在榻前,兩指寬的小紙條被揉碎,同樣被揉碎的還有寧游蓋在上頭的紅泥印章。

她成了活啞巴,孤辰子一手托腮:“二小姐怎麽蔫了?”

回應她的仍是一片靜默。

她不以為忤,等着這人想通。

以她對顏二小姐的了解……孤辰子唇角翹起:怪乎今兒個覺得有好事發生呢。

還真是天大的好事。

“阿四……娘的好阿四……”

魏夫人喃喃低語。

“大小阿四你都得不到,貧道早就說了,能陪你的只有我,肯對你一輩子好的也只有我。”

“求不得……”

“是求不得,你看看你,壞事做盡還指望你的好女兒當你養在院裏的金絲雀,想什麽呢?”

顏晴落下一滴淚,癡癡笑起來。

笑夠了,她木着臉:“那就殺了罷。”

“殺了?殺誰?”

她看着孤辰子,容色冷漠:“當然是想殺誰就殺誰。”

“不愧是喪心病狂的顏二小姐。”

孤辰子笑靥燦爛,繼續往她心口捅刀子:“你看,你十八年的心血不也是一場空?你想要她陪你一輩子,但你終歸是她的姨母,紙包不住火,如今連姨母都做不成了。

“你想和她長相厮守,她想和別人雙宿雙飛。不在你掌心的鳥兒,留着也無用。”

“你說夠了沒?”

“夠了。”孤辰子摟她入懷:“你狠我壞,咱倆才是天生一對。”

……

魏平奚再次夢到前世身死的情景。

忘憂的毒素擴散開來,腸穿肚爛的疼連綿不絕,生機慢慢被剝奪。

到了這時,死不是最可怕的。

可怕的是不能立即死。

斷頭臺上劊子手一刀砍下好歹人和腦袋立馬分家,她這呢,若用人和腦袋來形容,大抵是一刀落下來腦袋和脖子藕斷絲連,又吓人又狼狽。

疼得她喘不過氣。

優雅從容的步調就在此時傳來,一聲缥缈的嘆息。

分不清真實和虛幻。

昏昏沉沉的夢,魏平奚是被疼醒的。

一覺睡醒仿佛忘憂的毒還在她體內肆虐。

冷汗浸濕內衫。

窗外天黑黑,無星也無月,她癱坐在床榻,心有餘悸。

尋常這時候噩夢驚醒她還能和郁枝說幾句話,哪怕不說話,抱着她也好過自己一人反複體會前世死前的遭遇。

她身形落寞。

睡了一覺,慈悲降魔法已至二境五層,感受着澎湃的內力在筋骨血液裏激蕩,魏平奚深呼一口氣,索性不再睡,潛心修煉。

留給她的時間不多了。

那股要命的危機感懸在頭頂,催促她不可懈怠。

侯府,顏晴與孤辰子颠鸾倒鳳沉溺其中,有趣的是儀陽侯和魏老爺子的屋子燭火仍在亮着。

這一夜又是一個不眠之夜。

有人動了殺心百無禁忌,有人以不變應萬變,也有人奮發圖強要和前世的命運徹底做個了斷。

有人修行,有人行路。

天黑黑,遠方有行人。

北域的聖女打馬而來。

南方,胡子拉碴的刀客提着一壺酒邊走邊喝。

東面來了一群勾肩搭背的叫花子。

西方有人背負橫琴閉眼走路。

陸陸續續有人趕往京城,敢來赴約,便不懼生死。

天邊現出魚肚白。

魏平奚一夜踏入‘問青天’。

一只鴿子在窗前咕咕叫,她起身下床,花窗打開,剛成年的鴿子親昵地用腦袋蹭她掌心。

四小姐面容有了笑意,她一笑,更添驚心動魄的美。

喂飽了白鴿她看着鴿子飛遠,飛回浩瀚的江湖,心中驀的一定。

這一世她不是孤軍而戰。

前有親人,後有友人。

魏平奚關好窗。

白紙黑字徐徐展開。

“忘憂。”

她露出一個苦笑,密信化作齑粉。

又兩日,天光大亮。

驚蟄院裏的下人按部就班地忙碌。

飯菜擺上桌,魏平奚坐在桌前一味出神,看起來食欲不佳。

翡翠瑪瑙知道她又在想郁姨娘,哄着她吃了幾口,又見她悶悶不樂,不知該怎麽才能哄得她展顏。

“小姐,您這是怎的了?”

是患了相思病不成?

魏平奚看她們兩眼,暗道人傻是福。她收斂心神,對着一桌子飯菜領悟‘心有慈悲’。

慈悲降魔法越到後面越難修。

母親要對她動手了,很快她就要迎上孤辰子這樣的天下第一大高手。

可嘆她才修到三境五層,距離“以慈悲問青天”還有很遠很遠。

慈悲法師不愧驚才絕豔之名,那得了他武學傳承的懸陰老祖該有多可怕?

她沉下心來,克制着不去想那些。

腳步聲越來越近。

魏夫人含笑邁入驚蟄院。

下人們恭聲喊“夫人”。

魏平奚按下那份蒼涼,眉毛輕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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