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不想死

時間退回兩日前,剛成年的信鴿穿過雲層霧霭落在高高的皇城,喘口氣歇了會,繼續振翅飛翔。

天還沒亮,巡邏的禁軍看見那鴿子,想起上面的吩咐,假裝自己是個瞎子。

鴿子有驚無險停在乾寧宮的一扇花窗。

咕咕聲傳來。

季萦看了眼淺寐的皇後,顏袖果然被吵醒。

事實上連着半月顏袖都沒睡好,一旦睡下不是夢見她的女兒倒在血泊,就是夢見女兒口口聲聲喊着“母後救我”。

寝食難安,皇後模樣清減兩分,整個人看起來愈發單薄。

“再睡會,我去看看。”

顏袖小幅度搖頭,擁被坐起身:“我與你一起。”

她執意不睡,季萦無奈,悉心為她穿好衣。

纖白的指穿過烏黑亮的發,他心腸頓軟:“阿袖,那也是朕的孩子,有朕在,沒人能傷害她。”

“陛下……”

皇後依偎在他懷中。

剛成年的鴿子不懂成人的情情愛愛,不耐煩地一直咕咕。

季萦笑着邁下大床,赤腳踩在地上厚實的羊毛毯。

窗子打開,鴿子沖着大炎朝最漂亮的天子繞了一個圈,嘚瑟展示它成年的優美身姿。

皇帝陛下被逗笑,信手取下綁在鴿腿二指寬的小紙條。

“阿袖,你看。”

顏袖垂眸看去,不知怎的倏然想起噩夢裏奚奚倒在血泊的一幕,腿腳發軟險些站不住:“她、她怎麽敢……”

是啊,她怎麽敢。

誰給她的膽子傷害朕的骨肉!

季萦摟着心愛的女人,豔麗的眉眼流出一抹深沉煞氣。

他生在冷宮,如履薄冰長大,成皇路上遍地荊棘,前有殺母仇人燕太後,後有諸兄弟争得頭破血流,僥幸得阿袖喜歡這才有了太師府作為助力,

要說此生唯二的慶幸,一為有妻,二為有女,女兒流落在外十八年,賊人仍不休。

“來人!”

大太監楊若聞聲前來,不敢冒犯娘娘,只候在門外恭聽。

“傳朕旨意,朕要春狩,即刻派人去辦。”

“是,陛下。”

季萦臨窗望着福壽宮的方向,半晌低笑:“按兵不動,若朕給你報仇的機會呢?你是動,還是不動?三皇兄的‘英靈’可在天上看着你這位母親呢……”

……

昔年先皇諸子中最有希望奪得儲君位子的是燕太後嫡子,皇三子。

可惜,三皇子不知何故惹怒帝王,帝王心思一轉,總算在七個兒子裏面看清誰才是他最好的兒子。

先帝病重,屬意皇四子為儲。

三皇子不滿,對季萦暗行刺殺之事,反被聰明絕頂的季萦反殺。

燕繪生有一子一女,皆愛逾性命,季玔死得不能再死,先皇駕崩,傳位十一歲的皇四子季萦。

明面上季萦奉燕繪為母,尊為太後,背地裏兩個有着血海深仇的人都巴不得對方死無全屍。

燕繪恨不恨季萦?

當然恨!

恨不能食其肉喝其血,恨到午夜夢回愧對早死的兒子。

季萦恨不恨燕繪?

更恨。

毫不誇張地說,燕繪此人是季萦幼年悲劇的開始。

燕繪十五歲入宮為妃,彼時後宮之主還是殷筠,殷筠一代賢後,可惜遭燕繪陷害被先皇貶為妃打入冷宮。

季萦出生在合歡殿,寒冬臘月殿內燒不起木炭冷得牙齒打顫的感覺他至今還記得。

他更記得,燕繪是怎樣鸩殺了他的母後!

十一歲的季萦鬥贏諸位兄弟坐上帝位,前前後後隐忍蟄伏二十年,成就四海公認的聖明帝皇。

他本身便是一個傳奇。

殺母之仇不共戴天,奪女之恨不見血難消。

春日微冷,晨風吹進來,帝王春狩的消息如潮水似地湧進福壽宮。

這是一個機會。

殺死季萦為皇兒報仇的機會。

燕太後沉沉坐在寬大的雕花椅,季青杳一顆心惶惶,眼底帶着淡淡的青色,一看就是沒睡好。

“皇祖母……”

“儀陽侯那裏怎麽說?”

她一愣:“魏汗青想保住‘女兒’,魏老爺子攔不住兒子,生怕顏晴所做之事牽連自家,一直拿不定主意。

“不過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他必須做個決斷,是拼一把搏個前途安穩,還是等着帝後秋後算賬,只要老爺子不想斷子絕孫,就會選擇前者。

“再者,儀陽侯對陛下有恨。”

“何恨?”

季青杳笑道:“奪妻之恨。”

美人榜上排名第一的帝皇,不知是多少女子的深閨夢裏人。

顏晴鐘意季萦不是什麽難以理解的事,畢竟季萦的個人魅力比他的長相還要出挑。

“昨夜哀家夢見皇兒了……”

這話季青杳插不上嘴,也不敢貿然答話。

“罷了。”

燕繪做出決斷:“帶哀家的手令,你秘密出宮一趟。”

大事在即,季青杳幹脆利落:“是!”

如今唯有帝後身死,太後掌權,她才有活路。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姣容公主頭也不回出了福壽宮。

蒼穹風起雲湧。

春狩,試問以何人為獵物?

帝王指令一出,狩獵一事火速被推上進程。

顏晴一腳邁入驚蟄院,與此同時,季萦與顏袖的銮駕經過兩日奔波抵達【流雲獵場】。

"見過夫人。”

“見過夫人。”

驚蟄院的下人頗為敬重這位當家主母,卻不知看似溫柔的美婦人心底藏着如何的怨毒。

魏平奚在竹松堂閑來烹茶,真氣自由地在體內流轉,生生不息。

一身素白的衣袍,發間并無任何裝飾,保養極好的長發被一根玄色發帶系好,腰肢纖細,腿長而直,優雅散漫地倚坐,眸如星,唇色殷紅。

顏晴跨過門檻看到的就是這麽一副‘美人卷’。

她身形一頓。

舍不得的情緒與水藻一般糾纏心尖的怨毒争鬥,她看着魏平奚掩于眉眼的惑人出衆,心有剎那的動搖。

這動搖并不明顯。

等她身子站穩,想殺人的心又強烈起來。

“母親。”

顏晴不錯眼地看她,沒再像往日做出溫溫柔柔的回應。

魏平奚不動聲色地專注烹茶一事。

翡翠瑪瑙早早被小姐打發出去,不知院內發生的一切。

氣氛凝滞。

顏晴像是要在這養了十八年的‘女兒’臉上看出一個窟窿,看來看去,她心生嘆惋:“你很像他,又不像他。”

一身渺渺仙氣随了顏袖,容色不如季萦豔麗,卻也學了季萦的專情。

“你怨我嗎?”

“母親這話從何而來?”

“你該當怨我的。”

顏晴自說自話:“我害了你的一生,讓你生下來無爹娘陪伴,我給了你一個家,給的是不完全的家……”

上輩子可沒這些事發生。

前世魏平奚死得糊裏糊塗,到死是誰害了她都不曉得,今世重來,這毒害了她的女人竟連裝模作樣都懶得了。

“我不是你的母親,我是你的姨母。但我不想當你的姨母。”

顏晴斂衣坐下,就坐在距離魏平奚最近的地方,神色癡迷:“我騙了你。你是陛下的女兒,是顏袖十月懷胎所生。”

沒有質問,沒有怒目争吵,顏晴嘆道:“你果然知道了。”

魏平奚無聲凝望她。

“知道了也好,你知道,顏袖和陛下知道,我也就能狠下心來殺你了。”

殺心放在了明面上對面的人仍然無動于衷,顏晴訝異:“你為何不說話?”

“我無話可說。”

“怎麽會無話可說,我養了你十八年,臨死,你怎能無話?”

“你是個瘋子。”

“是,我是個瘋子。”

“但我不想做個傻子,被你玩弄于股掌。”

顏晴不解:“我待你不好嗎?”

傷心過、痛苦過、掙紮過、怨憤過,魏四小姐面容平靜:“那不是我想要的好。”

“在你看來,怎樣才是好?”

茶水沸騰,魏平奚掀開銅爐上的蓋子:“一個正常的母親,正常的家,就很好。”

“原來如此。”顏晴笑道:“你的願望真樸實,恕我做不到。”

她以手指頤,肆無忌憚瞧着養女姣好的臉蛋兒:“我嫉妒顏袖,怨恨顏袖,嫉妒她有季萦這樣的愛人,怨恨她為何不能一直愛我。

“她愛了我十幾年,我習慣了她的愛,我是個占有欲不正常的人,喜歡被她捧在掌心的感覺。

“但她愛到一半就跑去愛別人了。

“我心有不甘,想看看到底是哪個野男人勾走她的心。

“這一看,我看到季萦穿着女裝翩然起舞。

“幼年我見過他一面,他那時很是落魄,稍有不慎就有殒身的可能。

“一個落魄的皇子,自然無法引起我的注意。

“沒成想他越長越好,他那一舞不止折了阿姐的心,也折了我的心。

“但後悔是沒用的。季萦與阿姐相愛。

“我來晚了。

“後悔最是無用,可人愛做的不就是後悔麽?一次次的後悔,我将自己代入阿姐的角色。

“他們很喜歡幽會,季萦是名君子,阿姐是端莊賢淑的世家女,他們二人幽會其實很無趣,就是坐在一起喝喝茶跳跳舞,吟詩作畫。

“我看得眼熱。

“那會初懂情.事,無數次夢見季萦在月色下吻我。

“夢醒了我想,若季萦迎娶阿姐為後,我做他的妃子也不錯,和阿姐一同伺候他。

“我不想離開阿姐,也癡迷季萦。

“可惜季萦迎阿姐為後,為她一人廢棄三宮六院。從那時起,我恨惡專情之人。”

顏晴笑得放浪:“我拿你當情人養,可笑你拿我當母親敬重。

“這也就罷了,如此咱們也能過一輩子。你不會的,我教你。你不敢的,我也教你。

“倘若阿姐和陛下不知真相,我會一直拿你當心肝寵。

“從偷換你的那天起我預設了很多種可能,其中一種是與你厮守到老,另一種,是等真相瞞不住了我就殺了你,報複阿姐,也讓阿四此生忘不了我。”

魏平奚指節泛白,忽而笑了:“若真相洩露,而我一無所知,你想殺我,會如何做?”

她問的是前世之死。

顏晴沉吟半刻:“你果真一無所知,我不會親自出手。我會想法子借你兄長的手毒殺你。”

她拆開一包碾得細白的藥粉倒入茶杯:“此毒名為忘憂,是我特意為你準備的。”

忘憂溶于水,熱氣蒸騰。

“喝罷。”

她将茶盞推過來。

“我不想死。”

“你沒有選擇。”

“懸陰老祖是你的人?”

“你不是早就猜到了?”顏晴笑道:“她就在門外,你要見見嗎?”

這一見,便是死。

喝藥是死,被孤辰子打死也是死。

這便是顏晴為她準備的死路。

有恃無恐,根本沒将曾經的‘好女兒’放在眼裏。

“你不怕我挾持你,威脅她?”

“你盡管試試。”

說話的是站在窗外的孤辰子。

魏平奚低聲嘆息:“你以為我是傻子麽?”

話音未落,白影成風。

“想跑?”

孤辰子攬過顏晴腰肢,踏起輕功眨眼不見蹤跡。

天下第一大高手拐帶夫人離府,身後跟着十二名內力深厚的懸陰門護法,魏汗青從拐角現出身形,眉頭擰起,幾欲夾死蒼蠅。

流雲獵場。

郁枝陪在皇後娘娘身邊。

魏平奚一頓疾行飛出百裏,慈悲降魔法直入三境六層。

“武功大進,倒是小瞧了你。”孤辰子放下顏晴,沉聲吩咐:“保護好夫人。”

“是!門主!”

十二護法以顏晴為中心圍成一個圈。

魏平奚身後百名高手等候多時。

百人同聲,聲震如雷:“奉陛下命,請懸陰老祖入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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