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枕畔花

舉凡被主家擡舉的妾才能稱為貴妾,妾前面加一個“貴”字,便意味着不會随便被舍棄。

退回多少年世家之間流行“換妾”、“送妾”,送一名長相精致的丫鬟,或是送自己玩膩了的女人給想要巴結讨好的人,來維系彼此的友好交往。

季萦上位後大炎朝女子地位得到有效提升,就拿這妾來說,講究的是兩廂情願。

郁枝自願做了四小姐的妾,搖身一變,四小姐成了地位尊崇的長陽公主,長陽公主寵愛的妾室,自然要稱貴妾。

尤其公主未出嫁,後院只這一個女人。

金石銀錠這些天兒牟足了勁頭為郁枝調養身子,圖的就是姨娘一飛沖天,做一做梧桐枝上的鳳凰——公主妃!

貴妾二字從她嘴裏吐出來,郁枝相信奚奚待她是有幾分不同的。

從頭到尾,這人一如她所承諾的沒有讓任何人欺負了她。

不管那人是太後還是武功蓋世的懸陰老祖,又或陰毒狠辣的魏夫人,她把她護得好好的,愛護裏帶了點偏袒。

這些旁人感受不到的細枝末節,郁枝是能感受到的。

她心緒本就比旁人敏感,當即軟了腰身依偎在心上人懷裏,她有種預感——那顆心正在向她飛來。

只要在合适的機會牢牢抓住,這人跑不了。

長陽公主領着愛妾出門,兩人一個仙一個媚,俱是當世一頂一的風流人物。

興沖沖來,失落落等在正堂的當朝天子略略委屈地與皇後說着話。

大太監楊若內力深厚,人未至,他先笑着回禀:“陛下,娘娘,殿下來了。”

來了?

季萦望眼欲穿!

他這副模樣又使得顏袖想起懷孕那年的經歷。

知道她懷有身孕後陛下總愛貼着她肚皮聽裏面的動靜,孩子在母腹翻身踢腿都能喜得他一整晚笑呵呵。

那段日子是夫妻二人想忘也忘不了的幸福快活。

天家父女相見,氛圍和以往截然不同。

長陽公主斂衣莊重跪拜:“孩兒拜見父皇、母後。”

郁枝也跟着下拜,只是不敢稱“父皇”“母後”,規規矩矩地喊“陛下”“娘娘”。

季萦親自将女兒扶起。

顏袖轉而扶起跪在地上的郁枝。

柳薄煙目盲,看不見當下家人團聚的場景,雖為“女婿”尋回親人感到開心,但……

畢竟是皇家。

身為侯府四小姐奚奚娶妻也就罷了,身份不同以往,有着公主之尊,這親事可還作數?

她心亂如麻,手指揪着衣角,暗想:世間男兒發達了抛妻棄子者有之,那女子一朝踏入皇家,是否為了皇家的顏面就要休妻?

這怎麽能行呢?

不說奚奚與枝枝情投意合,生死相許,她女兒已經是殿下的人了,若是說不要就不要,枝枝往後的日子該怎麽過?

當母親的人少不得為女兒憂愁,季容握着她的手想安撫一番,豈料這瞎眼的美婦人不動聲色拂開她的手。

兩人這是不知為何又鬧別扭了。

小輩有小輩要度過的難關,長輩有長輩要過的關卡,誰也不容易。

季萦憐愛地抱抱女兒,素來沉穩的帝王這會急着把人帶回宮。

他是皇帝,誰也拗不過他去。

回宮倒是能回宮,然而回宮前有些事不得不安排好。

帝後等在庭院,只等小公主殿下出來坐上銮駕回家。

“岳母。”

柳薄煙精神一震:“奚奚?不,殿下……”

“岳母說笑了,奚奚做了公主還是奚奚,這點不會變。”

她一睡七日過去,不知藥辰子診治成果如何:“您在家裏好好養病,等眼睛好了,我接您進宮看看。”

尋常人一輩子興許都見不到宮裏何等風光,一個瞎子倒好,眼睛複明天地之大,但凡是好的,便是皇宮都能随便進。

她這話是為寬婦人的心。

如今她對郁枝多多少少有點沉迷,一時半會離不了她。

她要入宮,枝枝自也要跟着,否則夜裏都睡不好。

既然得了人家的女兒,就得對人家親娘好,無論是魏平奚還是季平奚,骨子裏都是極為孝順的人。

她欣賞郁枝為救母賣身的膽魄,是以将心比心,待這便宜岳母沒有半分不好。

說醒就醒,說走就要走,郁母舍不得兩個好孩子,眼圈泛紅:“好,好,你們放心去,等我好了去看你們……”

藥辰子有神醫之名,再者為郁母醫治眼疾的藥材都已備齊。

服藥日久,半月前她這眼睛有了好轉,怕早早說出來給人一場空歡喜,憋到了現在。

帝後想念女兒,想帶女兒回宮住的心情她能理解,郁母割舍下那份不舍,不想好好的事鬧得哭哭啼啼,揮揮手:“走罷。”

郁枝心中有愧,跪下來朝她磕了兩個響頭。

等要磕第三個,柳薄煙心疼得聲音直顫:“孝心不在外表,你們過好娘這心裏就舒坦了。快起來快起來。”

長公主将未來女兒扶起,郁枝朝她感激一笑。

該說的話說了,不該說的話,忍到後頭瞎眼的婦人還是摸索着捉住好女婿的衣角。

她有話要說,季平奚識趣地帶她去裏屋。

“你如今貴為殿下,乃天家血脈,帝後寵你愛你,是因你是他們的骨血。

“枝枝也是我的骨血,是我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寶貝,我別無所求,只求你做到當日承諾的話,好好待她,不折辱她,護着她。”

“岳母放心。”

便是不放心,也唯有放心了。

一入宮門深似海,好在陛下獨寵皇後一人,後宮委實清淨。不過……

她糾結道:“奚奚,你喊我一聲岳母,我就大着膽子真當你一回岳母,我問你,你貴為公主,可會招驸馬?”

關乎天家顏面,若是招了驸馬,她的枝枝又該何去何從?

她顧慮重重,對面的人喉嚨發出一聲輕笑:“岳母,不瞞您說,我喜歡漂亮的,膽小的,柔弱的,妩媚的,驕橫的,世間哪個男子當得起這幾點?

“便是女子,我眼裏也只瞧見了枝枝。”

她還就喜歡做夢踹她,醒來嬌嬌怯怯哭得梨花帶雨的小女人。

女人有千百種新鮮樣子,她自個剛強不馴就夠了,口味這問題她不想解釋太清,好在郁母臉微紅,估摸懂了。

“那就好,那就好。”

出了郁家大門,長陽公主抱着她的妾上了銮駕。

郁枝紅着眼朝阿娘揮手,好不容易忍住不哭,扭頭見着某人以一副暧.昧古怪的眼神瞧她。

“怎、怎麽了?”

“沒怎麽。”

季平奚清了清喉嚨,打出門起其實她一直在想,口味這東西誠然是很奇妙的。

兩輩子加在一塊兒她見過很多女人,穿衣服的,不穿衣服的,愛笑的,不愛笑的,一支筆畫過的女人沒有上百也有八十,真讓她第一眼見了就想欺負賞弄的還就眼前這一人。

若說北域聖女驚豔豐富了她年少純真的眼目,這個哭包實在是引她甘心沉溺歡海。

枕畔花,十二分的賞心悅目,怎樣聞都香。

銮駕從玄武街南的郁家離開,按照陛下下達的旨意,足足繞了護城河一圈這才往皇宮啓程。

到處是跑出來圍觀帝皇一家風采的百姓,甚至還有女子朝長陽公主所在的車駕扔花。

流雲獵場公主殿下力戰懸陰老祖的威風事跡早就被說書先生編成話本每日在茶樓開講,心折者衆。

某人招蜂引蝶的本事醋得郁枝板着小臉不說話,季平奚時不時逗她兩句招惹她,弄得人哭笑不得,卻也不好再板着臉。

人山人海,天子是得民心的天子,皇後是臣民公認的一賢後,太子殿下矜持有禮地坐在位子時不時與路旁的百姓招手,但凡招手,便會引起格外的轟動。

長陽公主學着皇弟的模樣也招手,招了滿車的鮮花。

扔得她頭發、肩膀,滿身花香。

郁枝噗嗤一聲笑出來,眼睛彎彎:“活該。”

美人膽子與日俱增,不過是恃寵而驕罷了,公主殿下不和她計較,眼睛微眯,想着今晚怎麽‘治服’她。

“殿下!看這裏!”

夾道的百姓熱情似火。

說來也奇怪,起初季平奚還是魏平奚時,人們見了她頂多是被那美色迷了眼,道一聲可惜。

在得知她是天家女後,态度轉了好大一個彎。

事實證明,權勢才是最奢華的外衣。

季平奚撇撇嘴,心性上來愣是懶得搭理這些人。

她卻不知,滿京城上了年歲又或同情心濃烈的大姑娘小媳婦,得知她的凄慘身世後,對她的憐惜之情到達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

茶樓聽書,也有說書先生在經過上面默許後講述長陽公主被偷換的人生。

說書先生好嘴皮子,季平奚的故事很是招了不少女人的眼淚。

便是男子得知她深陷魏家那般塵泥,愈發珍惜她的光彩照人,連同那份桀骜的性子,也成了天生尊貴出身不凡的象征。

銮駕抵達宮門口,大臣們列隊恭迎。

季平奚很有身為公主的貴氣,起碼站在那一句話不說,那身與皇後娘娘肖似的氣質很能唬人,加之她眉眼與陛下相像,裏裏外外天家卓然氣韻,再大的場子都鎮得住。

群臣叩拜,她眼睛眨也沒眨,沒旁的感受,只想早點回到她的宮殿歇着。

接連睡了七日,好似把骨頭都睡懶了。

“諸卿家平身。”

季萦一手領着皇後,一手領着女兒,在享受過衆大臣的注目禮後,自覺這趟出行很是炫耀一把,志得意滿,笑道:“各回各家罷。”

滿朝文武跑來恭賀陛下一家團聚,恭賀完畢被他們的聖天子一腳踢開,懷着或多或少的郁悶原路返回。

季萦才不管他們這些,不過他這一鬧,所有人都曉得帝後珍重長陽公主殿下了。

對公主的寵愛,便是連太子都趕不上。

長陽長陽,據說陛下起這封號時寓意是要平奚公主做帝國長久的太陽。

這封號來頭大得離譜,奈何為人父親的怎麽寵愛女兒都不覺過分。

季萦不覺得過分,季青釉更以為理所應當。

先前的‘皇姐’教他傷透了心,是真是假都好,好歹一起生活十幾年,偏生是養不熟的狼崽子,竟敢做出謀反刺殺父皇一事。

季青杳懸梁自盡,太子殿下傷心難過了幾天,不過得知他一向喜歡的‘表姐’是‘嫡姐’,少年人郁悶的心情這才緩過來。

“皇姐,快來看,這就是你的寝宮!”

陽光正好,季平奚擡眉看去——【仰春殿】三個大字映入眼簾。

她暗道一聲幸好,幸好是‘仰春殿’不是‘仰春.宮’,否則來來往往的宮人見了,還以為她多不正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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