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被需要

春光無限好,修葺一新的仰春殿終于迎來它真正的主人。

大小十二位宮女十二名內侍朝主子一一見禮,長陽公主神色淡淡:“賞。”

一旁的翡翠拿出早就備好的金飾,挨個分發給衆人。

金飾重約四兩,不說分量,只拿在手上沉甸甸的分量就很是讨喜。

甫一照面公主殿下給人闊綽的印象,這還是寸功為立的時候,可以見得以後若伺候的好,少不了好處。

能被安排在仰春殿當差的宮人都是經過皇後娘娘精心選□□,而能從諸多競争者中脫穎而出,站在這的男男女女要麽心眼多,人靈活,要麽忠厚,心思純淨。

日久見人心,賜下見面禮,長陽公主将身邊的寵妾推到衆人面前:“以後枝枝是仰春殿的半個主子,你們待她不可亵慢。”

早聽說殿下以女子之身冒天下之大不韪納妾,而今見着那妾,宮人們恍恍惚惚升起“果然如此”的明悟。

他們的主子已經美得和仙人似的,這得她青眼的妾果不其然也是舉世難尋的美人,聽說是出自‘荊河柳’。

想到‘荊河柳’的盛名,宮人們朝郁枝恭恭敬敬行禮。

宮裏不講究外面“姨娘”的叫法,還是平奚做主要他們喊郁枝“姑娘”。

郁枝跟在她身邊滿打滿算快一年,大風大浪見過不少,沉沉穩穩地喊了一聲“起”,初亮相,算是在這‘家’裏立住了。

都說一入宮門深似海,伺候一位最得帝後寵愛的公主殿下,郁枝的身份又何止“貴妾”二字能形容?

見識過姑娘與殿下同吃同住同進同出的場面,宮人們更不敢慢待這位主子。

季平奚和郁枝在仰春殿安定住下來,每日往乾寧宮晨昏定省,顏袖見着女兒心裏開懷,待郁枝也格外寬容疼愛。

古來婆媳關系是一大問題,郁枝卻能和皇後相處融洽,一是皇後愛屋及烏,二嘛,她與郁枝投緣。

想着這麽一位嬌弱媚氣的女子整日受女兒‘欺負’,顏袖阻不了她們親近,只能在日常對未來兒媳多多照應。

一家人團聚,太子時不時往仰春殿跑,公主殿下帶着妾也時不時往乾寧宮跑。

這一日,季萦抽空往乾寧宮與妻女一同用膳,可憐太子殿下頂着儲君的名頭在吏部歷練,每日和上了年紀的大臣動心眼。

不同于待女兒的寵溺,兒子以後是要繼承大位的,季萦對太子總要嚴厲幾分。

用過午膳季萦趕着去禦書房商議國事,臨走摸了摸女兒的頭,顏袖目送他出門,神情依依不舍,看得人沒來由的牙酸。

長陽公主是個膽大包天的壞小孩,和郁枝擠眉弄眼。

皇後娘娘送走心上人扭過頭來瞧見女兒的怪模樣,一臉無奈:“你這是在做什麽樣子?”

季平奚順勢挽着親娘胳膊:“阿娘和父皇感情真好。不過嘛……”她看了郁枝一眼:“父皇瞧着正人君子大炎朝英明帝皇,背地裏嘛……”

她和顏袖告狀:“父皇老不正經!”

天可憐見的,季萦十三歲登上美人榜榜首,雄踞近三十年榜首的位子還是他的。

這般得天厚愛的人和“老”字八竿子打不着,幸虧他忙着處理政務人已經走了,否則聽到心愛的‘小棉襖’道他“老不正經”,八成愁得晚膳都用不進去。

皇後與陛下感情深厚,好在說這話的是女兒,她笑:“你父皇怎麽不正經了?”

公主殿下趴在親娘耳邊:“父皇吩咐匠人在孩兒所睡的大床對面安排了一面鏡子。”

“……”

顏袖吸了口涼氣——這事她還真不知道。

等身的鏡子,工藝精湛,用時将那簾子拉開,不用時有簾子遮擋白天黑夜也不會吓到人。

放在大床對面是作何用可想而知。

豎着耳朵聽到這,郁枝一陣羞臊,腳趾恨不能抓地,就因了這面鏡子,夜裏這人沒少折騰她。

沒這鏡子還好,有了這面鏡子,視野清晰,毫發畢現。

實在是羞人。

得了便宜的公主殿下張嘴把疼愛她的父皇賣了。

禦書房內一臉嚴肅與群臣商議要事的帝皇鼻子發癢捂着帕子打了個噴嚏,惹來疊聲關懷問候。

可嘆季萦教人鑲嵌鏡子純粹是好意,公主好色,這在皇家算不得什麽,倘若好色,好一人之色也可稱之為專情。

他與皇後一樣并未拿郁枝當女兒的妾,有心推動一把,讓寶貝女兒看清自己的心,誰知女兒是個‘小沒良心’呢!

母女二人說着關于陛下的小話,郁枝臉紅紅地從旁聽着,暗道:或許告狀也是這一家人相處的獨特趣事吧。

且不說這一狀告下來陛下來到乾寧宮被皇後娘娘很是調.教一番,季平奚回到仰春殿,心情好得不得了。

她還就喜歡看父皇在母後那吃癟的樣兒,試想一國之君是實打實的‘妻管嚴’,這多有趣?多有家的感覺!

是以前她在魏家感受不到的。

心裏想着魏家,作為仰春殿的一等宮女——翡翠,急匆匆附耳來報:“殿下……”

午時一刻,菜市口圍滿人。

當下太平盛世,儀陽侯父子得是多想不開才會起兵造反?

陛下是臣民期盼已久的明君,在他的治理下國運昌隆,長治久安。

人群熙熙攘攘,毫不壓制音量談論魏家一手好牌愣是打得稀爛的事。

監斬官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更裝作耳聾好似聽不到那些議論聲,斷頭臺上,魏家父子身穿白色囚服,頭發散亂,面色頹唐。

“是爹害了你……”魏汗青悔不當初。

“爹,孩兒不後悔,死就死了,來世咱們還當父子。”

太陽高高挂,魏三留戀地看着沸騰喧嚣的人世間,餘光瞥見側立一旁的劊子手,眼底閃過一抹深深的懼意。

魏汗青見了一聲嘆息:三兒嘴上說得大義凜然,可見還是怕的。

生死面前,又有誰不怕?

可就是付出死的代價,也沒能換回夫人的回心轉意,他這一生,當真是失敗至極。

“是我執迷,害了魏家啊!”

就是死了都無顏見列祖列宗,為一女人敗了家業,為一女人,誤殺生父。

死掉臨頭魏汗青多少有了幾分清醒,可惜,悔悟的太晚了。

庸庸一輩子,到頭來一場空。

昔日意氣風發的儀陽侯還不到老态龍鐘的年紀,落魄地令人鼻酸。

但不會有人同情他。

謀反,此乃抄家滅族的大罪。

陛下憐恤,只殺父子二人,對遠在陵南的二房稚子高擡貴手,說到底還是看在魏老爺子往日救駕有功的份上給魏家留了血脈。

午時二刻到。

長陽公主低調出現在人群。

郁枝握着她的手,看向斷頭臺上毫無形象可言的魏侯爺和魏三公子。

魏三沒認出女扮男裝的“四妹”,卻看清郁枝的臉,看到了郁枝,那她身旁風姿卓絕的風流人物是何人所扮可想而知。

“魏平奚!”

他一聲怒喊。

‘魏平奚’早已成為陳舊的過去,如廢棄的抹布被丢在時光長河的另一頭,聽他言辭激烈的大喊,某人眉毛微挑。

“你還敢過來?是你!都是你害了我們!你個掃把星!禍胎!!”

魏三死前爆發出驚人的潛能,哪怕身上綁着繩子,身子仍然上前,他怒瞪着眼,眼睛發紅,一副要吃人的兇狠。

“老實點!”

官差給了他一腳。

“你害了母親,害了父親,害了全家,有什麽臉來這?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絕不會!”

他罵得難聽,十句裏有三句“掃把星”的字眼,郁枝聽得直皺眉。

這話說的,像是奚奚想受魏家這一家子磋磨似的,本就是皇家人,生來得不到應有的待遇,身邊更有魏夫人這樣的狠人,前世到死都被蒙在鼓裏。

如今聽着魏三公子大放厥詞含血噴人,郁枝上前一步。

“你要做什麽?”

公主殿下按住她手腕。

郁枝不解:“你不生氣嗎?他那樣冤枉你……”

要她說,魏家有此結局魏夫人是禍端,而魏侯爺是真正将禍端擺在明面的人。

造反,有腦子的人都不會做。

偏偏他就做了,不僅做了,還拉着兒子一起,甚至不惜殺了有心阻擋的魏老爺子。

這會倒是所有的髒水都潑在奚奚身上。

“沒什麽好理論的。”她笑着搖搖頭,目光停在魏汗青父子的臉上,來回逡巡一二:“罷了,既然打算埋葬昨日,又何必來?”

沒有和他們理論的必要,也就更沒有送他們一程的必要。

“走罷。”

她拎着酒壺原路返回。

郁枝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

“魏平奚,你不得好——”

“午時三刻到——”

哪怕午時三刻沒到,監斬官也不敢容他罵完。

“斬!”

劊子手手起刀落,鮮血四濺,地上滾落兩顆死不瞑目的人頭。

“我現在不叫‘魏平奚’了,叫做‘季平奚’。”拎着酒壺的人走在長街忽然開口。

郁枝歪過頭看她。

“雖然‘季平奚’聽起來好像有那麽一丢丢怪,但這才是我的本真,我本來就該是季平奚,多念幾遍,念得順口了也就不覺得怪了。”

“我也沒覺得怪。”

誰都有不可回顧的過往,既不可回顧,那就勇敢向前。

郁枝笑道:“陛下和娘娘給你起了新名字,你是季平奚,你也是大炎朝的長陽公主——季青瓷。”

青釉,青瓷。

季平奚眉眼微彎:“父皇瓷器活甚好,好像當初就是靠着這個吸引了母後的注意。”

不僅如此,堂堂四皇子,居然要靠陶藝這等手藝活賺錢養家,她感念父皇一路走來的不易。

“我是死過一次的人,死了一次,才知道活着有多好。”她打開酒壺木塞,送到郁枝眼前:“喝不喝?”

“喝?”

她笑:“到底是喝還是不喝?”

郁枝左看看右看看,底氣不足道:“喝……”

在街上邊走邊喝酒這事,長這麽大她還沒做過呢。

做沒做過都有頭一回。

她酒量淺,一壺酒喝了幾口,人到仰春殿已是微醺。

抱她在床榻躺好,季平奚俯身和她親嘴。

她喜歡有人陪伴的感覺,但來來往往許多人,要麽只能陪她一時,要麽拴不住她的心。

她想要的女人不需要多厲害多有本事,能懂她、陪她、溫暖她,就夠難得。

人活一世,圖的不就是一個安穩?

成家也是為了那份安穩。

家中有女,即為安。

她怔怔地看着郁枝,心頭有一股溫暖流淌,令她不至于太寂寞。

同是兩世為人,這個女人和別人是不一樣的。她們有相似枉死的經歷,有共同重活一世的幸運,有守護和被守護的關系。

在郁枝面前,無論是魏平奚還是季平奚都是被人需要的。甚而她曾是她溺水前唯一可以自救的浮木。

她喜歡她的膽怯,喜歡她的媚色,喜歡她的善解人意和哭起來水多,旁的且不說,哭起來梨花帶雨的情态是真的好看。

指腹擦過美人唇,季平奚起身離開,帶着一身酒氣來到關押魏夫人和孤辰子的水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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