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心魔在這一刻悄然而生。
他的手已經扼住了沉睡之人的喉嚨, 呼吸被阻斷,對方臉頰慢慢泛起異樣的紅,只要再用力一點點, 對方就會因呼吸阻斷而死。
……又或者會再次複活。
恨意、失望、難過、委屈等等情緒在他胸腔中翻江倒海,無盡的茫然與無措将他牢牢包裹, 擠壓得他喘不過氣……而後又在這一片漆黑與空茫中, 開出了一朵名為喜悅的花兒來。
他恨極風催雪騙了他,可是又似乎有些慶幸,慶幸風催雪騙了他, 慶幸風催雪沒有死。
他不知道該拿風催雪怎麽辦了。
身下的人已經開始因呼吸停滞而不自覺地開始痙攣,淚滴浸濕了狹長濃密的眼睫, 順着緊閉的雙眼滑落到臉頰, 看起來脆弱又無辜。
盡管青峰知道這只是對方無意識的□□反應。
青峰還是松開了手。
他想到了一個正确處置風催雪的辦法。
他在蒼翠山布下重重幻境, 将這座小院建成一個堅不可摧的牢籠。
找來昔年紀春秋用以封印赤焰的玄月鐵,打造了最為精美繁複的鐐铐,封住風催雪的靈力。
忘心草能使人忘卻一切記憶,用給風催雪,再好不過。
不管風催雪之前有什麽樣的算計, 複活後要翻多大的浪, 服下忘心草之後, 醒來的只會是一張白紙般的風催雪。
将危險從萌芽扼殺是最簡單的處理辦法,除了這個, 還有一個方法就是把“危險”變得“不危險”。
他會時時刻刻守着對方, 如果對方忘卻前塵一心向善, 這是最好, 如果對方依然執迷不悟, 那麽……
青峰的視線落到了身下那人脆弱的脖頸上。
他就只能殺了對方了。
青峰想, 他不會再相信風催雪了。
然而在風催雪醒來後,一切就又亂了套。青峰從未想過失去記憶會讓一個人變化這般大。以前的風催雪雖愛說笑,但總像是壓抑着什麽般,戴着張溫和假面,渾身卻是遮不住的煞氣與冷漠。
而現在的風催雪卻沒了這股壓抑。
風催雪捧着斷成兩截的鳴雪劍,低垂着頭,極盡懊惱。
“這是我最喜歡的劍了,本以為能伴我長久,沒想到被傀儡王一下子就……”
“我會想辦法給你修好。”青峰道。
風催雪道:“可是鳴雪劍似乎材料極為難得,我記得雲涯君給我制這把劍時找材料用了好久……”
聽到風催雪‘雲涯君’出口,本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的青峰依然沉默一瞬,“再難得也是能找到的,交給我吧。”
青峰語氣篤定,于是風催雪心情便舒暢許多,拍了拍鳴雪劍以作安慰。
“沒有想到傀儡王居然這麽厲害,你之前對這個人有印象嗎。”
“之前并未見過,不過他指揮傀儡的方式,我卻覺得有些似曾相識。”青峰道:“天衍派禁書中,有一書名為傀儡術,可将萬物生靈煉化為傀儡,聽其號令。”
青峰沉聲:“此書中有一篇章,名曰“傀儡王”,是尋煞氣極重的大妖或修者遺體,煉化成傀儡,此傀儡有意識思維,行動與常人無異。最重要的是,這名傀儡能夠驅策其他傀儡,其餘傀儡的眼便是他的眼,耳便是他的耳。”
“此書是上上任掌門從一名魔修手中取得,那魔修便是将其死去的妻子煉成了傀儡王。”青峰道:“我曾在先輩筆錄中見到記載,那名傀儡不管是從面貌還是行動說話來看,都與常人無異。”
“魔修狡詐,使其妻子扮作一名被魔修要挾,身世可憐的女子,前來讨伐的許多修士沒有過多設防,都死于這夫妻二人之手。”
“這夫妻二人便是借由此術控制了許多修士安插于各大門派,險些引起大亂。”
風催雪蹙眉,“聽你一說,那這個傀儡王好像不怎麽機靈的樣子……”
“若真如傀儡術中所描述,他恐怕還是個半成品。”青峰道:“傀儡術不僅需要施術者靈力強大,不會被傀儡王反噬,也需要被煉化成傀儡王之人煞氣與能力足夠……恐怕這也是妖王想趁赤焰未獲得妖丹之前将赤焰殺死的原因。”
“一個半成品都累得我們夠嗆,若赤焰被煉成了傀儡,那我們幹脆都別玩了。”風催雪嘆氣,“如此看來,确實是妖王把天衍派的禁書全拿走了,你說說,這麽多禁書怎麽不好好藏起來,放藏書閣能行嗎?現在被人打包偷完了,一本傀儡術就已經引起這麽大的麻煩了。”
“藏書閣被盜,是在五年前雲涯君叛出天衍派之時。”青峰忽然道。
“啊……”風催雪眨眨眼,不明白青峰為何忽然說到這裏。
“因為藏書閣中設了無數法陣,建派以來從未丢過東西,而那一回裏面所有禁書都丢了,所以當時大家一致認為,是出了內鬼。”
風催雪明白了,“你們以為是雲涯君?”
青峰低聲,“當時他的嫌疑最大,我……問過他。”
當時的風催雪只反問了他一句,“你覺得是我嗎?”
他沒有回答。
風催雪似乎明白了他的答案,笑容裏多了一絲失落,沒有辯解,亦沒有承認。
如今這禁書丢失一案,終于有了答案。
以前種種,謎團衆多,或許不止這一件事。
“如今看來……”
“如今看來,定是雲涯君偷了書給妖王!”風催雪一擊掌,恍然大悟,“他倆不是一夥的麽!”
青峰:“……我的意思是,不是他。”
然而風催雪已經不願再聽青峰解釋了,堅信了自己的推測——反正壞事肯定都是雲涯君幹的!
青峰:“……”
“對了,還有一事要給你說!”風催雪風風火火一拽青峰衣袖,扯着青峰走了。
青峰:“……”
天衍派百裏之外。
傳送法陣亮起一道白光,傀儡王從中走出,身形略顯狼狽,旁邊已早早等候着一名身形壯碩的傀儡手下。
烏洛被砍去頭顱的身體靠在石頭上,脖頸上是幹涸凝固的血液。
見到這一畫面,傀儡王并無意外,畢竟妖王此行交代他的任務,除了搶到赤焰妖丹,殺掉赤焰之外,還有一個任務,那就是途中尋機除掉烏洛。
銀狼一族部下衆多,卻又桀骜不馴,妖王早有收服之意,奈何首領烏洛極為難纏,雖表面服從妖王,但屢屢不聽指揮,先前因險些殺害宮家女一事,妖王已十分不滿,此行派烏洛與傀儡王來天衍派,也是想借故除掉烏洛。
只有這樣,妖王才能順利将銀狼一族順利收入麾下。
不過……烏洛的頭呢?
傀儡王環顧四周,周圍只有烏洛的身軀。
妖王吩咐,要将烏洛肉身全部帶回,肉身完整才能做出一具完美的傀儡。
如今烏洛肉身殘缺,顯然不能交差。
傀儡手下機械地轉了一圈,脖子一頓一頓像是生鏽一般,無神的雙眼開始環顧四周,“頭在哪……頭在哪……”
傀儡王:“……”
傀儡手下終于反應過來,一手指向遠方幾乎看不見的山巒,“頭在……那裏。”
傀儡王微一眯眼,落在天衍派裏,這倒也不是難事,找個手下去尋就是,然後傀儡王便聽那傀儡手下接着道:“水鏡裏。”
傀儡王:“……”
如今秘境已經關閉,紀春秋的魂魄又被赤焰拿走,想要再進去簡直是難如登天。
傀儡王深吸一口氣,閉了閉眼,手腕微微一動,傀儡手下便瞬間化為了黑灰的煙粉散于空中。
驟雨初晴,天幕碧藍。
風催雪推開半閉的房門,“就是這間了,确實是有人住過。”
青峰的眸光卻一瞬間沉了下來。
“不知道這間屋子主人是誰……莫非咱們門派還有同門尚在?不過天衍派已被妖群占領,住在這裏倒是個……別致的想法。”
風催雪彎了彎眼,看向身旁的青峰,青峰面色沉重,心情似乎很是不佳,正仔細翻看屋內擺設,“那人在這裏住了不短時間,倒是沒怎麽動擺設,應該離開不久……”
風催雪聽出青峰話裏玄機,“你知道這裏主人是誰?”
青峰倒也沒隐瞞,“是葉鴻。”
乍一聽見這名字時,風催雪沒多大印象,在記憶裏翻吧翻吧,終于想起來這人是誰了。
他的師尊。
風催雪奇道:“他不是死了嗎?莫非傳言有誤,他其實……”
“葉鴻确已仙逝。”青峰視線落在屋內設施上,刻意不去看風催雪,聲音壓得很低,“我親眼所見。”
親眼看見風催雪是如何手刃親師,親眼看見葉鴻魂燈熄滅。
“啊……”風催雪對青峰心中所思所想渾然無覺,視線落到屋內設施上,“若不是葉鴻,那應當是有人鸠占鵲巢?”
想來也是,即便真是葉鴻,也不會再回來住在這裏,做這般引人注目之事。
不過那人為何要住在這裏呢?
風催雪看向窗棂,方才他就是在這裏碰見了那只灰貓,不得不說對方的計策真是拙劣但有效……
不過意外的是,風催雪本以為那只引路的灰貓是赤焰布置,不過看赤焰反應,應當不是赤焰所為。
那這就有意思了……是誰想讓他與赤焰相見,又或者說,想讓他幫赤焰取得妖丹?
這背後設計之人,與住在這裏的人又有沒有什麽聯系?
“再看看其他房間。”青峰提議。
風催雪欣然同意,彎起眼來,“哪個是你的房間?帶我參觀參觀?”
青峰對答如流,“在別的峰,已經被燒成廢墟了,沒什麽可看的。”
風催雪“哦——”了一聲,随意道:“我看你對守劍峰很是熟悉,還以為你也住這裏呢。”
青峰道:“怎會?守劍峰只有葉鴻長老及親傳弟子能住,以前常來罷了。”
守劍峰上的房屋建築從外面看極為簡樸,風催雪推開其中一扇木門,裏面裝潢極為簡單,一個書架,一桌兩椅一床,這些似乎就是屋子裏的所有東西了,極為無趣。
屋子裏許久沒有住過人,雖然門窗緊閉,但是裏面還是積了一層薄薄的灰。
風催雪的目光定在了桌子上的木匣上,整個簡樸的屋子內,這個木匣的存在極為突兀,不僅因為它大,更是因為它的……奢華。
青峰腳步略頓了一下。
漆紅的木匣上用金漆勾勒出繁複而華美的圖案,僅從外表看,便可看出這個匣子價值不菲。木匣沒有上鎖,黃金鎖扣虛虛的搭在鎖上面。
這極大的引起了風催雪的好奇心,風催雪上前,輕輕撫去匣子上的薄灰,掀開——
銀白的錦緞襯布上,放着一件玄色銀紋的衣袍,疊得整整齊齊。
這衣裳也不知用什麽東西制成,摸起來涼嗖嗖的,但是質地卻是極軟的,像是上好的錦緞。細細摸來,上面好像還有細密的鱗片,堅韌而柔軟,但是鱗片打眼一看卻是看不出來的,也正符合了美觀原則。
金線銀線相互交織,細細的繡了松柏樣式的花紋,在日光底下流光溢彩,精致而不顯浮誇。
是件不可多得的好衣裳。
風催雪看見漂亮東西就走不動道的毛病又犯了,把衣裳摸了又摸,甚至還展開來比了比。
可惜這衣裳的尺寸稍顯大些,并不合身。
于是風催雪又對着青峰比了比,這衣裳剪裁恰到好處,對比起青峰來倒是和貼的不得了。
“簡直像給你量身定做的。”風催雪眼睛微微睜大,“回頭我們去店裏給你定一身這樣的衣裳,比你現在穿得好看多了。”
青峰卻已然渾身僵硬,從頭涼到了骨子裏。
這五年他未回過守劍峰,所以從不知道有這樣一件“禮物”在他的房間裏等了他五年。
昆侖一戰,他率三千修士登上昆侖。
風催雪的宮殿建造得極盡奢華,那些前來讨伐的修士中縱有許多世家,但也沒誰用過黃金打造宮殿,還用許多珍稀靈石作飾。
當下便被風催雪這般土財主般鋪張浪費的奢靡做派驚得瞠目結舌,洋洋灑灑開罵。
更過分的是,在衆修士抵達殿前,準備直接進攻的那一刻,宮殿門開了,出來的卻不是風催雪或其手下。
而是一只還未完全成型的小狐貍妖。
那狐貍妖朝着衆修士盈盈一福,說君上正在更衣,還請諸位稍等片刻。
而後又有幾只小妖上前,搬來桌椅板凳,倒水沏茶,請來者稍坐片刻。
當然,桌子只有一張,椅子只有一把,茶杯也只有一盞,擺明了只請青峰一人。
衆準備進攻的修士:“……”
頭一次見打仗如待客的人。
青峰沒有坐,也沒有喝茶,說那便等。
然後便等了小半個時辰。
在衆修士皆不耐煩,嚷嚷着要打破宮門沖進去時,風催雪終于衆星捧月地出來了。
雪白衣袍上金銀線相互交織,一朵朵精致的金絲麗菊在衣袍上綻放開來,在日光底下流光溢彩。
發冠由累金細密纏繞編織,鑲嵌了剔透的白玉,精致奢華。
更不要說腰間還佩了兩只一看就非凡品的玉墜。簡直是從頭到腳無一不精致浮誇。
然而又很少有人像他這般,将浮誇穿成貴氣。
像只招搖展翅的孔雀。
然而這只孔雀看見他的第一句話卻是,“你怎麽沒穿我送你的那件?”
青峰當時沒聽明白,微一皺眉。
風催雪卻顯然理解錯了,“不喜便算了,別扔了就行……罷了,扔了也随你。”
當時的青峰心思不在這裏,只以為又是風催雪胡言亂語,并未往心裏去。
而今看這件衣袍,分明與風催雪當年在昆侖時穿的白衣制式一模一樣。
五年前他幾乎一直住在守劍峰,風催雪又是何時将衣服放在他房間裏的?為何他從不知情?
青峰仔細回想過去,自己最後一次待在守劍峰,似乎是在昆侖一戰的前兩日……因為要與各門派商議上昆侖的具體事宜,上昆侖的前一天他住在主峰,并未再回守劍峰……
莫非風催雪是那時候來的?
青峰仔細撫摸這件觸手生涼的衣裳,他見多了世間法寶,然蛟腹所制的法衣卻不多見。
蛟腹所制的法衣,水火不侵,摸起來柔如綢緞,但堅韌卻可抵禦神兵利器,銳利如玄冥劍也無法在幾招內劃破此衣。
絕地天通後能修煉成型的蛟本就不多見,更別提這蛟腹已隐隐生出龍鱗,有化龍之勢。
這樣的蛟龍,千年以來,僅有一條。
這件禮物,沉重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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