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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
夏公爺進了南齋。
萬歲爺筆挺坐在桌案後面,聽着有人進來也未曾擡頭,手裏批過的折子放到一邊,再拿起新的一本。
宮裏辦事向來講究含蓄體面,聖心不悅,用不着開口呲噠,只要有意晾着就夠了。
那就站着罷,不叫來,也不讓走,好在沒往大勁兒裏折騰,尚許站在屋裏。這大暑天的,太陽落山了也照舊熱得能禿嚕一層皮,要是萬歲爺不開恩旨,就讓在外頭晾着,遲早得曬成老鹹菜幫子。
夏公爺跟人燈似的戳在一旁,心裏直泛突,暗裏向陳和祥投了個問詢眼神去。
陳和祥是油裏蕩過一遭的老人精,油滑得叫你抓不住手。此時蝦着腰專心致志伺候筆墨茶水,瞧那埋頭埋到天長地久的架勢,就不怕脖子折了再也擡不起來。
夏公爺搓火,心裏頭變着方兒暗罵這閹厮。可搓火也沒轍,罵也沒轍,只能繼續窩在牆邊如履薄冰地當腳戳子,尋着機會就掀起眼皮瞅一眼萬歲爺,妄圖從那波瀾不驚的面色裏琢磨出一點意思來。
想先帝爺繼位前曾做過威風凜凜的三邊總督,龍行虎步的将帥,膝下麒麟兒自然是肖父,清俊儒雅裏也帶着金戈鐵馬的英姿。
只是這大馬金刀的架勢若是正對着自己,那可就不好受了,心裏提着吊着想摸一摸後脖頸,生怕什麽時候喀嚓一裂腦袋就搬了家。
屋裏靜得可怕,夏公爺提心吊膽地候在一旁,等得案上折子整整換了一茬,萬歲爺好像終于看見牆邊還杵着一個滿額頭冷汗的大老爺們兒,于是慢慢擡起眼,“夏卿來了?”
夏公爺已經快想到抄家砍頭那一程了,猛然被叫回魂兒,趕緊擦袖子請安。
皇帝口吻裏有幾分淺淡意外,“夏卿有本要奏?”
夏公爺一怔,很快托手拜下去,“臣泾國公夏文康,有本奏。”
萬歲爺說他有本奏,那他必然得有本奏,還好他不是個吃閑飯的官場混子,臨時找起來不費勁,說北方戰事膠着,雖時值盛夏,北方入冬早,将士禦寒的裝備不得不提前打算起來了,至少幾萬領寒襖,押運的将領要審慎挑選,車馬也得備起來……
說起正事,皇帝自然萬般留心鄭重。待拟完草诏,認認真真談完軍備,皇帝似乎才遲遲想起來賜座這件事,大手一揮賜了座,開啓家常式的閑談問候,“朕前日上仁壽宮,聽貝太妃說起,府上近來有喜事迎門?”
夏公爺先是聽得不明不白,轉念一想,萬歲爺怕是要談皇後之事了!不免心下大喜,一時走嘴答得過于揪細,“是正在為臣那不成器的小女議親。”
皇帝淡淡笑起來,“朕聽聞夏二姑娘蕙質蘭心,夏卿不必替夏二姑娘妄自菲薄。”
夏公爺自然而然将萬歲爺的話理解成了客套,沒細琢磨“他替閨女妄自菲薄”的句式究竟有多奇怪,一揖下去,“臣惶恐。”
皇帝沒再追究,調了話頭回去,“不知夫人看中的是哪家兒郎?”
這下夏公爺猶疑了,榮康公府的親事是萬萬不能提了,可是貝太妃愛向太後當嘴碎耳報神的習慣早已馳名宮禁內外,保不齊萬歲爺早就聽說了,那他再否認是不是算欺君……
皇帝将夏公爺精彩紛呈的眼色盡收眼底,語氣極溫和地徐徐開口,“你我君臣多年,不瞞夏卿,這皇後之位,太後先前十分屬意府上二姑娘。”
他淡然地看着夏公爺如被雷劈的震撼神情,依舊帶着深遠距離的淡笑,“夏卿可知,府上這一議親,置朕于何地?”
夏公爺撲通一聲就跪趴下了。
天爺!先頭被晾成菜幹兒算什麽,一頂五指山般的大帽子扣下來,這回才是真正的渾身冷汗。
千絲萬縷的頭緒全叉在一塊兒,宮裏想屬意誰就屬意誰,但您老人家不說,誰知道啊,這怨得了誰呢?
再複一想,這位爺可是當今萬歲啊,全天下都是他的,何況一個小小閨閣女子。
夏公爺心思轉得飛快,讓夏和易退親再進宮是萬萬不可了,宮裏許是擔憂惹來非議,君子不奪人所好,君奪臣妻的名頭傳出去,必定不美。
越想越沒出路,竟然陷在騎虎難下的無解局面裏,事到如今先是怨起了潘氏,要不是她婦人之見,何至于此!又悔當初不該聽易姐兒的教唆,由着她小孩兒心性催着議親。
夏公爺趴地上哆嗦着,暮色昏昏沉沉的,皇帝往窗外望了眼,重新撚起朱筆,“天色晚了,夏卿回罷。”
夏公爺幾乎踩着鍘刀從南齋裏出來,七上八下沒個清醒,想了一圈,還是得去求一趟陳和祥。
爺們兒心裏自然是看不起太監的,但真遇上事兒了,任你品級再高有什麽用,在人家面前還不是得端足了客氣。
夏公爺恭恭敬敬地抱着拳,“……我實在惶恐,如何能有個出路,還望廠公明示。”
陳和祥一改之前諸事不沾的樣兒,笑得殷勤極了,“依老奴愚見,榮康公世子儀表雙全、尚未婚配,配府上二姑娘,正是郎才女貌一對璧人。”
夏公爺又是吓得差點一趔趄。
旁人或許不知道,他可知道得清清楚楚,榮康公世子分明早就兩眼一閉蹬腿兒了!
就因為沒先緊着宮裏挑揀,就要讓他閨女殉葬?
寒噤打到一半,又覺得不是這個道理,即便是殉葬,也斷沒有人都死了好幾年,再掘開墓押活人下去陪葬的道理。他能答應,榮康公祖墳裏的老祖宗也斷不能答應啊。
夏公爺左思右想。陳和祥自萬歲還是皇子的時候就在身邊伺候了,千年人參成精,老油兒,別的太監自稱“咱家”稱得抑揚頓挫,像他這般得臉的還是謙稱“老奴”,可見為人之謹慎,不是得了上意,絕不會信口胡謅給自個兒惹事,所以還是得聽他的。
陳和祥揮一揮佛塵展臂,“老奴送公爺出宮。”
天邊墨色覆上來,幽幽夾道半暗半明,陳和祥在前頭挑着一盞提燈,“公爺若是不嫌棄,奴為公爺說一個故事,聊以打發閑趣。”
正經的該來了,夏公爺心下警醒,登時豎起耳朵,“願聞其詳。”
禁宮長道,又暗又深,提燈的光映在宮牆上,照出唯一一點亮光。
陳和祥壓低了嗓音,娓娓道來,“是奴進宮前的事了。那時巷尾住了一對老夫婦,獨一個閨女,自是寵愛至極。待小女及笄成人,生得貌美,自是一家養女百家求,老夫婦憐惜愛女,重重挑選,最終将女嫁予一家員外郎。起先倒是是舉案齊眉恩愛一場,可惜好景不長,那員外郎來了急病,病來如山倒,不幾日便沒了氣息。可憐那小女,與夫君郎情妾意,一時受不住打擊,投井追随夫家去了。”
夏公爺聽得臉色發白。
說來說去,還是要讓他閨女殉葬!作踐人。
“那對老夫婦自然是悲痛欲絕,但佳人已逝,無可奈何。時隔幾年,一位年輕姑娘雨夜上門求宿,竟與早年投井的小女出落得有七八分相似,一問,是個孤女,千裏迢迢投奔姑母,誰知姑母一家早已搬走。”
夏公爺慢慢緩過臉色,血色覆上臉頰,一雙老眼裏全是不可置信,“您的意思是……”
陳和祥沒回身,也沒搭理他,自顧自說完,“後來此事叫知縣大人知曉,便作主将那孤女過到老夫婦名下,從此那孤女替小女扇枕溫被,在鄉野間頗傳為一段佳話。”
夏公爺手在衣袖裏哆嗦,只覺猛一陣醍醐灌頂。竟然,竟然能還有這樣瞞天過海的謀算!
榮康公未曾請封,世間皆以為世子尚在人間,讓夏和易假嫁過去,過一程子設計詐死,皇帝再給她封一個身份,讓泾國公府認個養女,便能順理成章擡進宮裏了。
只是難以相信,萬歲爺居然能對夏和易費盡心機到如此地步,豈是迷了心竅了?正因為夏公爺知道萬歲爺不是那貪戀女色之人,才更覺得難以理解。
自己的閨女自己清楚,既不聰穎也不端方,除了容貌上乘些,萬歲爺如此謀算,圖什麽呢!
夾道逢一轉角,陳和祥回身提醒道:“您留心腳下。”
繞過轉角,上了長街,眼界開闊了,夏公爺心頭忽然敞亮起來。
嗐!聖心難測,管他稀圖什麽哪?家裏本來就不對二女抱什麽期望,別說宮裏暫且還留了條明路給夏和易,要是局勢實在兇險些,要拿夏和易堵窟窿眼兒也就罷了,至少要換得大女的榮耀。
夏公爺老腰稍稍哈下去,腆着笑臉,“廠公的意思,我全明白了。只是我那大女鳳鳴,廠公您瞧——”
陳和祥光是笑,“奴一早便聽聞夏大姑娘秀外慧中才高聰穎,您盡管放一百個心,大姑娘前程自是不可限量。”
只這一句話,夏公爺一顆老心妥帖穩回心窩子裏去了。
既然夏鳳鳴皇後之位穩了,萬歲爺想要成全娥皇女英的佳話,他能揣什麽意見?賺足了,一個國丈是當,兩個國丈不是當?大女兒當了皇後,以泾國公府的地位,二女兒少說也是個嫔,況且瞧萬歲爺這是上了心了,沒準兒一口氣給封個妃位。
那他可真是腰杆兒能挺到天上去,待将來百年後下去見夏家列祖列宗,少不得被老祖宗們盛誇一句光耀門楣。
夏公爺美滋滋的,上春橋斜街喝了一頓花酒,才半醺着晃回府,将宮裏的事兒跟潘氏一合計。
潘氏一聽不對勁了,到底不好直接掉夏公爺面子,只軟着聲調提醒道:“爺,那陳和祥瞧着是個笑面虎,嘴上慣是個會蒙人的,他便是跟咱們打包票,咱們也只敢信三分,他倘或包票都不打……”
就一個沒頭沒腦的故事,你府上要做什麽,那全是你自己鑽研出來的,跟他可一點關系都沾不上啊!
夏公爺剛才一路高懸着心去,又被萬歲爺的神來一筆震得找不着北,挨了陳和祥忽悠。現在小風一吹,滿腦子的酒即刻清醒了,怒得一氣之下摔了茶盞,“他娘的閹厮!敢在爺面前蒙事兒,我去他十八輩祖宗!”
堂堂公爺,罵到這個市井地步,可見真是氣大發了。
但罵歸罵,罵過了也不能拿禦前紅人怎麽樣,兀自悶着頭生氣。
潘氏是個穩的,即便現在心裏快亂成粥了,依舊緩步繞到夏公爺身後,輕輕捏起肩頭,“倒也不能這麽說,他要什麽都不說,咱們也不敢不遵。眼下有了這個故事,至少還有個奔頭。”
夏公爺沉沉嘆一口氣。可不是怎麽的,若他不照辦,今日之事,萬歲爺也必定不會再提,南齋裏的一切就像是沒發生過一樣,除了他從此得抱着冷板凳上大門廊底下吃西北風去,其餘都跟平常沒兩樣。
夫妻倆對嘆氣,嘆着嘆着,竟都從對方面上瞧出了一點喜色來。
連飛鳥都睡着了的時辰,只有蟬鳴聲還在一疊一遞地響,戴公爺和夫人登門了,連個拜帖都沒提前遞,一準兒也是今兒被萬歲爺砸懵了,着急忙慌來尋個對策。
花廳裏見了面,比起蔫頭搭腦失魂落魄的榮康公夫婦,夏公爺和潘氏的茫然中是隐隐帶着幾分盼頭的。
四位家大人一聚頭,面面相觑,榮康公夫婦是不知道該如何開這個頭。
夏公爺緩緩一撫膝,嘴角抿起兩道向上的褶,語調裏意味深長,“照辦罷,還能怎麽。”
夏和易夜裏貪涼,房裏的窗敞亮亮支開着,許是風大了些,“哐當”一聲,牆角方幾上的青花瓷瓶沒來由摔了。
一地殘破的碎瓷片,藍中帶灰,襯着一朵孤零零的四時春,退紅嬌的花瓣零落,看得夏和易莫名觸目驚心。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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