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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白◎
做了太久皇帝,已經很久沒有什麽讓他感覺棘手的事,或人了。
皇帝肯定,上輩子皇後是記得他的,不僅記得他,還不願意親近他,一看到他的人,一轉頭一個猛子就紮進湖裏了。那毅然決然的模樣,不上邊疆為國捐軀真是可惜了了。
但是他現在沒法開口問,她要是什麽都不記得,這種聳人聽聞的事可能會吓到她。
萬一她記得,那就更嚴重了,按她上回那種豁出去就不要命的架勢,難保會不會直接一頭撞個抱柱,血濺乾清宮。
難,兩面為難。
連皇帝也感覺到不上不下難以處置的難題,就應該丢給別人。他只管要結果,至于中間的過程如何曲折如何達成,那不是他應當考慮的。
于是皇帝冷笑起來,“讓你進宮伺候太後,是命令,不是同你打商量。夏氏,你只能謝恩。”
“可您方才明明說——”夏和易吓得連不得正視天顏的規矩都忘了,吃驚地猛一擡起頭,對上那張臉,心裏實在沒骨氣也不合時宜地暗嘆了一聲漂亮,然後就更震驚了,啐自己欣賞美色也要分個場合啊!然後再狠狠咽下一百句大騙子,憤憤不平地把腦袋埋回去,語氣也不大順暢了,“君子有成人之美,求萬歲爺成全。”
她要不是氣急了、快憋屈瘋了,絕對不敢這麽迂回的、柔軟的,戳萬歲爺的肺管子。
萬歲爺要不是氣急了,也不會做出半夜召她入宮這麽不合規矩的事,還掉份兒地用皇威威脅一個小姑娘。
兩個氣急敗壞但又不能宣洩的人,制造出了無法解決的僵持局面。燭火被夜風吹得晃得搖搖欲熄,殿裏一片死寂。
良久,帶着驟涼寒意的聲音,緩緩地,一字一鋒芒地響起來。
“是誰給你的膽子,縱得你跟朕讨價還價?”
夏和易自幼長在煊煌公府裏,分辨不出那樣徹骨的寒意是不是殺意,但直覺知道,直覺能讓她渾身汗毛都豎立起來。
是啊……今時不同往日,她不再是能跟萬歲爺并駕的皇後了,就憑她今夜的舉動,每一句話都能得個萬死的下場。
夏和易把頂嘴的沖動全壓了下去,她不是不能謹小慎微,但不願意就是不願意,事關終身,她真的說不了謊。
短短一刻,她将未來幾十年都想過了一遭,不管萬歲爺記不記得上輩子,她都已經把他惹火了,就算現在改口,萬歲爺也必定不能待見她,她要是改口說願意,被塞進某個犄角旮旯的宮殿裏,或是被萬歲爺記仇找機會處置了,或是一輩子見不到萬歲爺直至孤寂老死,她都無所謂。
真正令她感到害怕的是,只要邁進這高高宮牆,就得一輩子和夏家捆在一起,為夏家圖謀,為夏家鞍前馬後,連死都不能死得暢快,不能自缢,就算病死老死,也得在宜陵裏争一塊好地才能死。
光是想想,胸口就悶得要憋噎氣兒了。
不敢反抗,也不能答應,只能裝啞巴不吭聲,決然往地上一磕,一副要殺要剮悉聽尊便的厭世感,給人一種一往無前無所畏懼的錯覺。
皇帝望着那顆腦袋,毛茸茸伏在地上的腦袋,不得不擡手扶了一下額頭,手指觸到的地方正在思考該怎樣描繪她,總歸沒有一個是好詞兒。頑固不化,冥頑不靈,犯上作亂,死有餘辜。
皇帝感到困惑,他的皇後為什麽是這種人?
過去三年,他的後位上坐的真的是面前這個人嗎?為什麽讓他感覺如此陌生?他那位寡言少語進退有度的皇後是被榮康公府的湖水腌傻了嗎?
夏和易快要頹然透頂了,靜靜趴着,等着鍘刀什麽時候真正落下來,喀嚓一下一了百了,大家都省了事兒。
一雙重底的玄色黑舄走過來,停在她面前,也那麽靜靜停着。
她忽然不知道為什麽想起來,上輩子在榮康公府成親,手裏牽着一頭大花紅綢,從紅蓋袱下順着紅綢看過去,也只能看見一雙纖塵不染的玄色皂靴。還不知不覺地聯想到,待除去蓋袱,他從新房的搖曳燭光中看過來時,眼底那抹複雜的溫情。
“夏和易。”萬歲爺開口叫了她的閨名,聲口裏再沒有剛才凜凜天威的恫吓,也沒有故作禮賢下士的親切,平直的詢問顯得尤為真切,“你為什麽不願意進宮?”
夏和易愣了下,為他突然收斂的鋒芒。
也有一點因為,萬歲爺百忙之中居然能分出閑心來打聽她的閨名叫什麽,本來就是一件很令人訝異的事。
其實說到底,她不願意當皇後、不願意進宮,和萬歲爺本人并沒有什麽關系。他是一位好皇帝,是顯而易見的。但他是不是一個好丈夫,她沒有對比,不太好給出決斷,至少萬歲爺沒有苛責過她,還願意在其他小老婆面前維持她正妻的體面,外頭很多老爺們兒都做不到,她對此很是感恩。
他好好說話,她也知進退好好說話,直起來再一拜下去,實話道:“不敢再瞞萬歲爺,臣女是個自私自利的小人,不願為泾國公府驅使。”
她倒是很誠實,知道說不敢“再”瞞,沒把自己再漏進坑裏去,留小辮子給他抓。
皇帝頓了頓,問:“夏家待你不好?”
其實問的時候,他知道他們對他不好,只是沒有想到竟然到了這個地步。所以她幾次三番的毅然決然,都是因為泾國公府?
“不是。”
這個世道,沒有了家世宗族,人又算得了什麽呢?夏和易感覺到羞愧,她占盡了姓夏的便利,榮華富貴應有盡有,比外頭大把吃不飽穿不暖的姑娘要好太多了,竟還好意思大吐苦水麽。
臉上臊得紅彤彤的,聲音因底氣不足而甕甕悶下去,“夏家待臣女極好,不曾短臣女吃穿用度,臣女的月例銀子是阖府上下最多的……”
說着說着又忍不住嘆氣,有些事情他們對她那麽好,可是在很多事上,他們又讓她那麽失望。
唉,怎麽說到月銀了,夏和易料想萬歲爺肯定不耐煩聽她那幾兩銀子的雞毛,趕緊把話頭拉回來,“一切因果……皆因臣女大逆不道而起,與夏家毫無幹系,臣女無可辯駁,請萬歲爺重罰。”
她知道,萬歲爺重孝道重家法,聽了她這番離經叛道的渾話,必然要狠狠叱責她了。
好吧,叱責可能都是天真的期盼,這下是真的要砍頭了。
不管他記不記得,好賴夫妻一場,夏和易不想在他面前落得個面目醜陋的印象,就算可憎,也希望是适度可憎,她覺得多少要為自己辯解一下,“坦白說,如果家裏人需要臣女擋箭,臣女必定眼睛都不眨。但是鈍刀子慢慢磋磨一輩子,臣女實在是耗不起。”
皇帝沒忍住冷冷嗤了聲。
又擋箭,這人到底是有多喜歡擋箭,箭靶子轉世投胎是吧。
夏和易聽出那一聲裏的不屑,趕緊住了嘴。
皇帝修長的手指頗具節奏地點了點案面,“所以你才想嫁藩王。”
想遠離京城,遠離權力紛争的漩渦,還特特兒挑選了一個絕無翻身可能的藩王,主動成為被夏家放棄的棄子。
“是。”夏和易認得坦坦蕩蕩,橫豎都剖心窩子了,能說一句是一句,不然等會兒到閻王爺面前,再多一句都說不成了。
皇帝長久沉默下去,忽然問道:“為什麽是武寧王?”
其實沒必要問的,但她剛才不假思索說心儀武寧王的話,多少讓皇帝覺得自己看到了些生機勃勃的青碧色彩。
“是方才臣女腦子一熱诨說的,一時實在沒有想到更合适的人選了。”夏和易說得有點不好意思,赧然地咬了下唇,“全因臣女曾幸與武寧王爺有過一面之緣……”
她将在後院假山裏偶遇落難武寧王的事全盤托出。
自己的胞兄,堂堂親王,竟然被市井攤販追到翻牆到大官宅院躲避,皇帝有一瞬間的失語。
如果沒有上一世的經歷,皇帝多半會覺得她真的是個極不知好歹的小人,但經過上一世,夏府居然為她說了戴思安那種人的親,堂堂泾國公府,不需要再攀附權貴賣女求榮,那麽唯一解釋就是,他們對她壓根兒就不在意。
他便覺得一切都有理可循了。想想也是因為當初做夫妻時不夠關心她,沒能察覺到她和夏家之間岌岌可危的聯系。
一個新的難題擺在了皇帝面前。
她不願意為夏家驅使,但嫔妃與母族,天生是一榮俱榮的關系。即便當初她貴為皇後,若是沒有母家支撐,就算他再勉力周旋維護,她最後多半也只能落個廢後的下場。
這下好了,剛從一個死胡同裏解了結出來,又繞進了另一個死胡同裏。
夏和易想的問題就要淳樸得多了,她就想知道她還死不死,什麽時候死,能不能選個舒服一點的死法,以及死的時候能不能不禍及家人。
皇帝不威吓人了,夏和易不暗裏使壞了,孤男寡女的,極端的憤怒漸漸散去,其他感官慢慢升上來,變得強烈。
所以到底還幸不幸呢?
在無限的困頓中,兩個人都終于開始有閑心覺得,半夜會面,的确是個不太妥當的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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