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包容◎

夏和易對帳幔後心境大起大落的皇帝一無所知,她忙得不得了,忙着在四尺臺前倔強落淚、伏在地上委屈嚎哭,一通瞎白活之後,最終拿到了滿意的價錢,立馬眼淚一收,美滋滋地回到了馬車上,銀票子往春翠懷裏洋洋得意地一塞。

出手的是差不離的東西,而夏和易拿到的價錢,竟然足足比春翠前日來多了一倍。春翠看向夏和易的目光瞬間從半信半疑變成肅然起敬,差點就要當場跪下拜師父了。

夏和易叉腰揚眉大笑,說不急,“今兒再逛幾間鋪子,我必有機會将我的絕學傾囊相授給你們。”

實際情況是,其實她一時半會兒也沒有形成可以照本宣科的路數,前世在後宮裏東一榔頭西一棒子探索出來的本事,尚且需要在今生的實踐中繼續摸索。

還好,傳道受業的際遇來得可遇不可求,在西邊第四家印子鋪門口蹲着琢磨了會兒,夏和易決定這回三人一起出動。

馬車上一齊搗鼓搗鼓,待再從車上下來,夏和易換了一身村婦打扮,頭上梳了極為樸素的婦人簪,洗得發舊的衣裳捏出了年輕姑娘的纖細腰肢,怯怯懦懦的,迎風晃三晃,一副弱風扶柳的小媳婦兒樣。

夏和易抿了抿頭發,回頭問正埋頭苦記的兩個丫鬟,“讓你們背的話,可記住了?”

兩人用力點頭,生怕拖了主子賺錢的後腿,“記住了,您就放心罷!”

“那行,千萬別露餡啊。”夏和易點點頭,小手往前打記號似的一揮,頗具老道的江湖氣息地一吆喝,“兄弟們,咱走着!”

兩個丫鬟按照在馬車上說好的方兒,努力擺出兇狠傲慢的刁奴嘴臉,一左一右,強架着夏和易進了鋪子。

這間印子鋪的朝奉不太常見,是個女人,不茍言笑拉長着臉,不動聲色地瞧她們進鋪子的架勢,“對不住幾位,在我們鋪子押物,大到房産小到核桃,就是不當活物。”

“你才要當活物!”秋紅方才在馬車上被夏和易好一通訓練過了,現在就跟換了一個人似的,狀似惡狠狠地一怼夏和易,“說話!”

夏和易像吓了一跳,下意識想轉頭看秋紅,又害怕地頓住了脖子,渾身哆嗦着,顫顫巍巍掏出了幾樣閃亮亮的值錢首飾,聲音像是從小雞嗓子裏擠出來的,“要當東西,就這幾樣,您看着給開個票罷。”

朝奉接過來,一一打量了,饒是幹這行見多識廣,像這麽貴重的東西也是不常見的,越發覺得面前三個人的組合很是怪異。

不等朝奉開口詢問,夏和易未語淚先流,哀哀戚戚地像憋狠了訴苦一般開了口,随後的話像洩了洪的水,苦痛攔都攔不住,“不瞞您說,妾的丈夫原是個秀才,雖說幾年了都不曾中舉,靠在縣城裏教有錢人家的公子開蒙,我們小夫妻日子雖過得清貧些,倒也平淡快樂。只可惜一年前妾懷了身子,家裏不寬裕,夫君就想着進京城碰碰運氣,說不準能到哪戶大官家做個西席先生,我們娘兒倆的日子也能好過些。誰知道……誰知道,一去就沒有動靜,前幾日一封休書回來,說是京裏富貴人家的千金小姐瞧中了他,他竟是要休了我!”

朝奉從四尺臺上看過來,目含同情。

夏和易裝得更加起勁兒了,“我把哥兒托付給鄉鄰照顧,湊了盤纏上京,老天有眼,竟讓我在大街上撞見了他們,可是那負心漢避着我,那家小姐也不是個講道理的,随手摘了身上的首飾就打發妾,說是要買斷我們夫妻過去幾年的夫妻恩情。我……我實在是沒有法子了,來時借的盤纏要還,将來還要養大哥兒,碰上這樣沒良心的人,妾也認了,當了銀子回鄉,才好——”

“行了行了!”秋紅兇狠瞪起眼,像是不耐煩地打斷她,“我們家姑娘好心布施于你,倒還落你一通埋怨了。昨兒你當着我們家姑娘應下的話,可是忘了?”

春翠就一句詞兒,努力狠狠“哼”了聲,“當了東西,就別再纏着我們家姑爺了,聽到沒有?”

夏和易突然不受控地掙脫倆人,往前一撲扒拉上臺面,最初只是低低抽泣,後來撕心裂肺地痛嚎起來,“三郎!你好狠的心!好狠的心哪!你丢我們孤兒寡母的,将來日子該怎麽過啊!我生了你的哥兒啊!三郎,你不要我們娘兒倆了!”

春翠和秋紅兇神惡煞地上前來抓她,朝奉不緊不慢地打着圓場,場面一度混亂失控。

夏和易完全沉浸進去了,嚎得正歡騰呢,突然聽見樓上“啪”的一聲,聽着像是折扇重重拍在桌面上的聲音,然後噼裏啪啦一連串動靜,倒椅子推桌子的,聽聲兒還不小,木樓梯被踩得吱嘎聲和咚咚聲并起,最後更是重而悶的一聲巨響,像是有人憤怒摔了後門而去。

店堂的人都驚呆了。

夏和易先回過神來,疑惑地擡手往空氣裏薅了倆爪子,問朝奉:“您這鋪子裏,鬧耗子呢?”

朝奉尴尬地呵呵笑,說:“正是,叫客人見笑了。”

聽了說鬧耗子,嬌主和刁奴霎時間不約而同往店堂空蕩蕩的中心一縮,仨人瑟瑟發抖地湊在一起。夏和易聲兒都顫了,勉強維持住平靜,“不趕快遣人抓了去?”

朝奉回頭張望了好幾眼,不知道上面那位是怎麽了,雖然不曉得具體名號,但既然能差遣動東家郡王爺的,必定來頭不小,心思一亂,胡亂敷衍道:“客有所不知,印子鋪專供號神,等閑抓不得,您這話可別再說了。”

號神?耗神?

耗子偷油偷糧的,誰家不是喊打喊殺的,還能有供耗子神的?

大千世界百雜碎,這倒是頭一回聽說。

夏和易一下來了好奇心,探長了好奇的脖子,“哎?為什麽供這個啊?”

朝奉頓了頓,狐疑地望過來。

夏和易心道不好,聽着新鮮的,一時好奇得過了度,怕要遭懷疑了,連忙收斂起興奮的神色,繼續埋下腦袋持續發抖,“在我們鄉裏,家裏出了耗子,都是要即刻逮了去的,不曉得城裏規矩,請您勿怪,勿怪……”

橫豎兩邊兒都各自有要遮掩的,蓋着布糊弄來糊弄去,各方蒙事兒,待到最終出鋪子大門,夏和易還是拿到了不錯的價錢。

貓回馬車裏數了數票子,春翠興奮得直哆嗦,“姑娘,咱們是不是賺了?”

夏和易眼裏的亮光搖曳幾下,熄滅了,幽幽嘆了口氣,“沒賺。但凡進了印子鋪,能當到原本的一半價,都算是賺大了。再是利用了朝奉的同情心,他們到底還是商人,算起來,這價還是略虧了些。”

潑涼水似的地一思忖,原本的高興勁兒漸次歇了。

春翠讷讷嘆道:“要是這趟能帶着地契走就好了,姑娘手裏的地産鋪子,就是幹吃賃錢也夠吃一輩子了。”

秋紅擺腦袋說不行,“那些可是都登了冊入了賬的,可別害姑娘走半道上被抓回來。”

三個人面面相觑,所以暫時還是只能靠典當物品湊生計。

夏和易搖搖頭,将當票和銀票子都小心收起來,“本來該貨比三家再出手的,可惜離王爺出發還剩四日,實在來不及了,眼下先能湊多少湊多少吧。”

這麽一提,瞧一眼車外,太陽都快晃到正當中了,夏和易當即覺得時間緊迫,抓緊往下一家去了。

照舊老路數,先在門外貓一會兒,再回馬車上制定作戰計劃。

春翠已經品出這個游戲的有趣之處了,興致勃勃地問:“姑娘,咱們這回扮什麽?”

夏和易端着下巴做深沉狀,忽然眼前一亮,打了個響指,可惜是個啞聲兒的,有些尴尬地收回了手,“這趟不急,先回去梳洗一番再來。”

快馬加鞭趕回公府,從暗藏的小路回到房裏,梳洗妝扮一陣,三人都穿上府裏當季剛發的衣裳,鮮綠的色彩,上好的料子,渾身上下挂滿了得臉丫鬟才能有的金銀首飾,挂得像是冰糖葫蘆的那根插杆兒,才心滿意足,光鮮亮麗地回了印子鋪門口。

夏和易回過頭,再三叮囑道:“來,拿出你們這輩子最橫的樣子,咱們大搖大擺地進去。”

春翠探頭眺了眺,縮了縮脖子,“可是這掌櫃的看上去不好相與啊……”

“越是這樣,就要遇強則強。”夏和易擺了擺手,“個中道理我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楚,反正你們看着我就是了,走。”

這家的朝奉,身材高大,滿面須髯,肌肉虬結,橫眉豎目地掃過來一眼,吓得人都要矮上三寸。

這回夏和易抱來的全是字畫。朝奉看罷,皮笑肉不笑地抖了抖臉上的橫肉,“好叫姑娘曉得,字畫在咱們這一行裏都是死當。”

夏和易傲慢地一仰頭,冷笑一聲,“我家主子樂意,愛當便當了。明兒高興了,扔也就扔了,還用得着向你一一說明?”

朝奉瞧她們三人一臉驕橫,又渾身绫羅,富貴逼人,丫鬟尚且如此,主子就更不會淪落到要靠典當物品周濟日子,約莫後頭有什麽陰司故事,或是就純純圖樂子也未可知,誰曉得那幫子富貴人會不會有錢了閑出鳥來,一時想不開就想當東西當玩兒呢。

朝奉猶豫了下,唱了個明擺着坑人的低價。

夏和易這回更橫了,小手一叉腰,冷下臉高聲道:“你算是什麽人物,敢拿這種價錢下坑。成,既然你沒有做生意的打算,就擎等着罷!待我現在回去回禀了我家主子,明兒就領人一氣蕩平了你這裏!我看你還拿什麽喬!”

說罷就扭頭要走。

小小的身板兒,這刁奴樣可真是妥妥拿捏住了。朝奉細細端量了,心裏一緊,發覺她的主家怕真是個什麽了不得的大角色。

雖然印子鋪的東家也是有頭有臉的勳貴人家,但東家開鋪子是為了賺錢,不是為了每天跟在後頭給擦屁股的。鋪子裏當然是能不惹事就不惹事,省得給東家招了麻煩,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朝奉當即賠着笑臉從四尺臺後追出來,态度一轉,笑得本就不大的眼睛更眯縫了,“小人有眼不識金鑲玉,姑娘大人有大量,別跟小的一般見識。”

見夏和易步履稍緩,朝奉連忙伸出手比劃了個數字,“我出這個數,您看成嗎?”

夏和易傲慢地斜眼一瞥,勉勉強強冷哼了聲,停住往外去的腳步,“算你識相。”

待從第三間印子鋪出來,夏和易數着銀錢,膨脹得飄飄欲仙,洋洋得意地接受了兩個丫鬟發自肺腑的敬意,靠在車廂壁上做下一步作戰計劃,“明後兩日,你們按我這個路數,接着把私賬上的東西出完。然後上牙行裏多挑幾個人,最好是會點拳腳功夫的,實在沒有,有幾分膀子力氣的也先湊合。”

春翠和秋紅經受了一整日的洗刷,兩個人都全番升華了,現在夏和易說什麽就是什麽,誰也沒有二話,只剩下一句幹巴巴的“姑娘說得對啊!”

“她,這是,”次間裏,皇帝斟酌着,覺得每一個吐出來的字都充盈着滿滿的匪夷所思,“唱戲呢?”

陳和祥垂着手候在一旁,很是用力地在心裏點了點頭。

唱不唱戲是一回事,這套看人下菜碟兒的功力可真是,運用得爐火純青,光瞧這一套裝腔作勢心口不一陽奉陰違的本事,小小年紀,真是令人佩服。

只是話不能明着這麽說,橫豎是主子爺看中的人,再怎麽都能誇出花樣來,陳和祥非常敬佩地伸出了大拇哥,“這個歲數的姑娘,像這般能屈能伸的可不多,依老奴看來,夏二姑娘是個不可多得的可造之才,您瞧她今兒這一招一式都別具匠心,将來倘若是當起了掌家夫人,風貌必定無兩。”

皇帝良久沒有動靜。

別具匠心?

歪門邪道還差不多。

皇後最後上馬車之前,還不忘教導她的丫鬟,“芸芸衆生,千姿百态,殊途同歸,只要找出人性要點,狠命往下一切,再是銅牆鐵壁的也能拿下。想賺錢,就要心狠,知道了嗎?”

乍一聽好像是禪機,其實全是胡說八道。

皇帝目光空洞,緩緩擡起手,手指撐住前額,盯着桌面思考了一下人生。

他是皇帝,或者說,尚在是與不是皇帝的邊緣反複徘徊。不管怎麽說,這些年來,他從未懷疑過自己兼愛天下的胸襟。但直到今日他才發現,這應該愛的“天下”裏居然有皇後這樣的人,不禁令皇帝開始反思,在他卸下肩上的重擔之後,那份包容天下的廣博胸懷是否依舊?

遙記得進南齋進學的第一天,太傅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是:“一個合格的君主,要愛民如愛子。”皇帝此刻深以為然,如果不拿出愛護幼子的似海寬容,是真的很難包容下她那顆精彩絕倫的小腦瓜蛋子。

皇帝實在看不下去了,捂着眼,朝後擺了擺手,“找間鋪子,把她那些破爛都高價收了,別讓我再看見她上蹿下跳唱大戲。”

于是到了轉日傍晚,夏和易得到消息,兩個改頭換面棄善揚惡的丫鬟一齊出師,一日之內就湊全了所有的盤纏,不僅如此,還捎帶回來了多多的盈餘。

不出意外,去往北地的這一路,她們能吃香喝辣一擲千金地大手筆花錢了。

夏和易恍惚着飄到窗口,不可置信地望着沉沉落下去的夕陽,一種教會小徒弟餓死老師父的苦澀感在心中幽幽彌漫開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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