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罪中之樂

[是的,我自出世便染上了罪惡,我的母親在罪惡中懷孕了我。你既然喜愛那出自內心的誠實,求在我心的深處教我認識智慧。求你以牛膝草灑我,使我皎潔,求你洗滌我,使我比雪還要潔白。求你賜我聽見快慰和喜樂,使你粉碎的骨骸重新歡躍。求你掩面別看我的罪過,求你除掉我的一切罪惡。]

車燈刺破了無邊的雨幕。

那輛車是停放在安全屋附近的,“用于應付各種可能發生的情況”,加蘭從客廳的抽屜裏——一堆彈匣下面——翻出了車鑰匙。現在拉米雷斯就坐在副駕駛座上,注視着前方空曠無人的道路。

不如說他問加蘭要不要一起來的時候……實在是沒有再往深處想,比如說加蘭如果真的答應了會怎麽樣之類的。細想起來他們兩個現在的相處方式十分尴尬,直白的說,他們兩個的關系在任何有理智的人眼裏都只能被稱作“炮友關系”,這個詞可太難聽了。

他們兩個出門的時候,克萊曼婷一臉“天哪我同事和這個國家的大主教一起跑出去開房了”的表情,無疑只會讓人更加尴尬。

如果是更多年以前,拉米雷斯會毫不猶豫地說他很了解莫德·加蘭,那個時候他知道對方喜歡的東西,知道對方在學校裏交的任何一個朋友,知道她的老師們的名字和她的考試成績,知道她周末和弗朗西斯·斯圖爾特出去玩的每一個小時的行程安排。曾經有那麽一段時間,對方樂于和他分享發生在她身上的一切事情,或許就是為了以此來獲得他的注意力。

在加蘭十八歲之後,一切都變了。

從溫斯洛回來之後的加蘭會在某個深夜忽然出現在他家門口,或者是在他從教堂回來的時候就已經躺在了他家的沙發上。她的身上常有血腥味,有傷口和一些已經愈合了的新鮮傷疤,他們會做愛,她會親吻他的嘴唇卻鮮少提到自己的工作,拉米雷斯通過只言片語和報紙上某些語焉不詳的報道拼湊出真相。

——現在的加蘭會說拉米雷斯并不是特別了解她,恐怕她是對的。

就如現在這樣的時刻,拉米雷斯甚至不知道怎樣開口說第一句話。

(在這種情況下他倒是懷念一個吻了,可以把一切複雜的心虛扼殺在心底,把萬千言語堵死在喉嚨裏面。他這麽想的同時會譴責自己的怯懦,但尚且想不出更好的解決方法)

但是他還是感到擔心:出去加蘭耳廓上撕裂的傷口之外——那處傷上面縫了幾針,位置不好包紮,幹脆猙獰地裸露着,皮膚上面覆着幹涸的血跡——他注意到對方坐姿稍微有點不太對,合理推測,她被爆炸的氣浪掀飛的時候确實撞得不輕,現在被撞到的地方可能已經淤青了起來。

這是促使他打破上車後的一片沉默的主要因素,他輕聲問:“要不要我來開車?”

加蘭轉頭瞧了他一眼,問:“您确定您知道這種007車上的車載火箭彈按哪個按鈕發射嗎?”

拉米雷斯:“……???”

“開玩笑的。”加蘭輕輕地哼了一聲,雖然話是這麽說的,直覺告訴拉米雷斯,安全局的車上不見得就真的沒有車載火箭彈這種東西。雨不斷不斷地拍擊着車頂,發出均勻的聲響,加蘭把車子發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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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她又說:“我之前一直很想讓您坐坐我那輛車的。”

拉米雷斯知道,她指的是那輛1967款的灰色野馬轎車。

往往這話之後應該接一句別的什麽,要不然顯得沒頭沒尾的,但是加蘭卻沒有再說下去,只是默默地打開了音響。

車子幾近無聲地行駛過街道。

然後拉米雷斯又想,其實他根本不知道加蘭是什麽時候、從哪弄到那輛老式跑車的。她參軍之前根本還沒有考駕照,回弗羅拉以後就已經開始開車了。他對加蘭的記憶之間橫貫了一片觸目驚心的空白,以忏悔室那場令人難以啓齒的情事為開端,以溫斯洛市梅斯菲爾德中校手裏那段觸目驚心的拷問視頻結尾,當一件事是以這樣的方式終結的時候,你真的很難開口去問中間到底都發生了些什麽。

但并不是說他就全然不關心,不如說他越關心越難以開口,又仿佛根本沒有什麽關心的立場。

廣播裏是什麽音樂深夜電臺之類的節目,放着某首調子輕快的情歌,拉米雷斯懷疑加蘭根本不在意他們在聽什麽,只是為了不讓他長久處于這種不知如何開口的不适裏,才把廣播打開的。

這樣說來,對方倒是過于理解她了。

于是大主教只能繼續直視着前方,看着雨滴在明亮的車燈之中化為千萬銀針,一路向下、向下。廣播裏一路唱着——

[Wir freuen uns immer wenn es re]

(每到雨天我們就會欣喜至極)

[Genau bei so'nem Wetter sind wir uns bege]

(因為正是在這樣一個天氣裏我們相遇)

赫伯特·舍夫爾神父沒太想到自己會在這個時候見到拉米雷斯。

當時時間已經快淩晨三點了,但是神父還沒有入睡——如果你也遭遇了你的教堂被夷為平地、然後一個基本上算是你看着長大的小姑娘在你面前用彈匣捅穿了一個人的腦袋這種事情的話,就算你已經七十歲了也不會很容易就能入睡的。

神父除了一些淤青以外沒有怎麽受傷,他不得不住院一來是因為他年紀很大了,出于保險起見最好留院觀察;二來,顯然安全局不怎麽确定他們的敵人是出于什麽目的炸那個教堂的,為了防止出現一些可怕的報複情況,這位神父現在還是留在他們能保護到的地方比較妥當。

所以,舍夫爾神父躺在單人病房裏,病房外面守着安全局菲爾格蘭特分部的至少三個特工,還有若幹警察。就在這個時候,希利亞德·拉米雷斯從門外走了進來。

拉米雷斯能這麽順利的進來有百分之八十靠加蘭打點,他們穿過走廊的時候不少探員露出了有點驚訝的神情,但是在加蘭開口之前就讓他們通過了,顯然他們不需要查看加蘭的證件,換言之他們可能都認識她。拉米雷斯覺得這種感覺還是挺奇妙的,他之前不太能想象加蘭在她的同事眼裏是一個什麽形象。

“……希利亞德?”拉米雷斯進門的時候,舍夫爾神父發出有些訝異的聲音。他的聲音聽上去也很疲憊,但是除此之外大體上都還好。

拉米雷斯能在他的皮膚上面看見淤青,老神父看上去有些憔悴。照理說他應該比多年以前更加成熟、更加穩重才對,但是他還是忍不住加快腳步走上前去,問:“您沒事吧?”

很少有人知道舍夫爾神父對于弗羅拉大主教來說意義深重,他從某種程度上擔當了導師和父親的角色。在這樣的人眼裏,希利亞德·拉米雷斯難免永遠年輕。他伸出手去讓拉米雷斯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指節擦破了,不知道是不是爆炸中不小心所致,而拉米雷斯在握住他的手的時候難免失去輕重,讓他想要用微笑來安撫這個年輕人。

輕微腦震蕩的餘波讓他在做這種事情的時候不太舒服,而在舍夫爾神父能問出大主教是什麽時候趕來的之類的問題之前,就看見一個身影從門口閃了進來。

莫德·加蘭向着他笑了笑。

于是從某種程度上,舍夫爾神父知道自己不用問那個問題了。

“莫德,”他笑了笑,語氣聽上去甚至是很熟稔的,說實話,一個自己工作超過四十年的教堂剛剛被炸毀的人能用這種語氣說話,真的很令人吃驚,“好久不見了。”

這話說得是真的,現在想起來肯定也超過十年了。

“我寧可不要在那樣的環境下見到您,”加蘭依然站在黑暗的屋角裏,固執地不肯向前邁一步,“顯然那對您和主教大人的心髒都沒有什麽好處。”

舍夫爾神父抓住了那個重點——“主教大人”,她說。她和拉米雷斯之間保持着一個禮貌過頭的距離,不要說朋友或者什麽其他關系,任何兩個一起去醫院探望病人的人都不會離彼此那麽遠。

他想:所以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五年前的一個夜晚,作為南菲爾格蘭特教堂的副主教的拉米雷斯曾經去向舍夫爾神父忏悔,忏悔的內容較教義而言驚世駭俗。那并不是他唯一一次去忏悔,如果有人極其熟悉加蘭的行蹤,就會知道他的第二次忏悔發生在他被任命為樞機主教之後,就在加蘭從溫斯洛市回到弗羅拉之後不久。

現在,舍夫爾神父能在加蘭臉頰上看見一點沒擦幹淨的血跡,她看上去其實也十分疲憊,但是站在陰影裏的姿勢總是透着一點抹不掉的警惕。人很難從她的身上推斷出那個曾在聖若瑟教堂受洗的小女孩身上發生了什麽,神父本人的記憶駐留在她穿着小白裙子的那個年代。

而今天他看見她殺了兩個人,動作幹淨利落,顯然精于此道。一般人——在遭遇了他經歷的這種事情之後——應當感覺到恐懼才對,但不知怎麽,他依然能露出那種疲倦但是溫和的笑容。

“我猜測,”他說,“就算是我開口問的話,你也不會把今天發生了什麽、以及它為什麽會發生告訴我,對不對?”

至少,加蘭和拉米雷斯一起出現可以證實他的某些猜想:他猜測加蘭可能是為政府工作的,警察或者是更加機密的職位,這是其一。其二則是,拉米雷斯大概最後也并沒有……

他記得拉米雷斯去忏悔的那個夜晚,他在這個虔誠的年輕人眼裏看見了近似于苦痛和絕望的神情,他說,“她愛我。”

“大概是這樣的,神父。”加蘭輕輕地笑了一下,“不過我們最後會阻止它的。”

她既沒有說清楚“它”是什麽,也沒有解釋“我們”都是誰,然後加蘭就又好像雕塑那樣沉默了。拉米雷斯在靜默裏面頓了好幾秒鐘,然後說:“無論如何,現在最重要的是您好好休息——”

“現在最重要的是你要阻止在國內教徒中蔓延的恐懼氣氛,”老神父稍微坐直了一點,幾乎是中氣十足地打斷他,“就算是你們都緘默不語,別人也能看出這是針對基督徒的恐怖襲擊,你對此有自己的對策了嗎?”

“……”為什麽有人就能在這種時候發出如同嚴肅的數學老師那樣的聲音呢?拉米雷斯卡了一下,在他露出那種表情的時候顯得怪異的極其年輕,然後他說:“……我有想法了。”

“我看見你在教堂前面說的話了,三更半夜新聞裏面已經直播得到處都是。”舍夫爾神父說道,他的目光銳利地從拉米雷斯的面龐上掃視過去,“那還不錯,但是也還不夠。”

“确實如此。”拉米雷斯低聲答道,他稍微低了下頭,輕輕地嘆了口氣。光線昏暗的頂燈在他的睫毛下面投下了一層細密的影子,就壓在眼睛下面的那些陰影上面,讓他整件事發生以來頭一次顯得有點憔悴。這是其他人很容易忽視的道理:他或者确實如教堂前面的講話中體現的那樣堅定,但盡管如此,他依然只是一個凡人。

希利亞德·拉米雷斯沒有看上去那樣堅不可摧,他身邊的加蘭也遠沒有看上去那樣安然無恙,很簡單的道理。

“或者你應該挑一個更正常些的時間來這裏,那個時候肯定還會來許多記者,在他們的見證下慰問一下受傷的神職人員、講講你的觀點。”舍夫爾神父繼續說,他的聲音聽上去很嚴肅,可以證明他是很認真的,“讓他們聽見你的聲音,希利亞德,這難道不是這個時代給我們帶來的好處嗎?過去的使徒會各地的方言才能去萬國傳教,但是現在有更多的方式把我們的聲音傳遞給每一個人。有很多人在這樣的事件發生之後心懷恐懼……你既然要引領他們的道路,就要成為他們的榜樣。”

他的手從拉米雷斯的掌心裏抽走了,轉而落在了他的肩膀上面,他的掌心是粗糙的、溫暖的,有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然後他轉向加蘭,問:“我不會詢問細節,但這樣的事情還會發生,是嗎?”

“我希望在之後的事情發生之前,我們就已經找到了解決方案。”加蘭模棱兩可地回答。

舍夫爾神父輕輕地嘆了一聲,然後他繼續說下去:“希利亞德,我知道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不過,從最壞的角度考慮,之後無論會發生什麽更糟糕的事情,你都要更加堅強一些。”

“我明白。”拉米雷斯輕微地點了一下頭,對方掌心的溫度讓他感覺好點了;不恰當的比喻是,就好像加蘭的嘴唇和皮膚,把他搖搖欲墜的部分重新填補起來。天亮之後會發生更多的事情,梵蒂岡的來信,媒體的追問,鋪天蓋地的鎂光燈,但是一切終究會過去的。

他的大部分勇氣都來源于此:這個燈光昏暗的、充滿了消毒水味道的病房裏的兩個人,以及天上那位不可知的神靈。或者某個瞬間——在他終于穿越了雨幕、城市的距離和在記憶裏不斷回憶的爆炸聲織成的羅網,看見莫德·加蘭的一瞬間——有些人給他的力量在這微妙的一個間隙可以比神更多,或許事實确實如此,但是大主教本人并未細想,自己也從未知曉,因為只要思緒滑向這個方向就是一種背叛。

“以及,”舍夫爾神父繼續說,聲音非常的溫和,“你的那些困惑。”

“我的……什麽?”拉米雷斯不自在地坐直了一點,站在他後面的加蘭是絕對不會看見他的臉色變了的。

“你向我傾訴過你的困惑,不是嗎?那之後我就很少見到你了,但是我想,你其實并沒有找到解決問題的答案吧?”神父問,長時間的說話讓他嗓子都有點啞了,而且他很确定有一個護士正站在病房門口卡點,等已過了探視時間就沖進來把人拖出去,管他是不是這個國家的大主教。

但是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神父知道那是他的學生眼裏大部分痛苦的來源。所以說他雖然在教職的晉升上一帆風順,但卻也還是太年輕了,才會在這樣的問題上一直打轉——或許解決那種問題确實非常困難,但是他的學生竟然連最為明晰的那一點都忽略了。

(當時他說:“她愛我。”)

(那蛇引誘我,我就吃了)

拉米雷斯明晰停頓了一下,他開口的時候聲音好像更低了,他說:“……是的。”

顯然他從未找到出路。

舍夫爾神父注意到加蘭在遠處注視着他們,那種眼神難以描摹。他記得這女孩小時候冷冰冰的目光,但是她落在拉米雷斯身上的眼神卻帶着一種怪異的溫柔。他看着他最驕傲的學生的綠色眼睛,他不是這年輕人大衆意義上的導師,但對方确實從他這裏領受聖召。

“最重要的是誠實,”舍夫爾神父溫和地說道,“無論你的煩惱為何,首先要做到的是誠實——對祂誠實,對自己也誠實。”

他的手指之下,拉米雷斯的肩膀繃緊了。拉米雷斯好像稍微縮了一下,就跟被什麽紮了一樣。他本來一直看着舍夫爾神父,這下目光忽然移開了,拉米雷斯輕輕地說:“可是——”

舍夫爾神父帶着笑意地搖搖頭,打斷了他的話,且為他蓋棺定論。

他說:“這方面,希利亞德,你做得不好。”

注:

①本篇副标題出自《詩篇》51:8-11。

②廣播裏放的那首歌是德國樂隊SDP的《Candle Light D?n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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