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恨人如殺人
[凡惱恨自己弟兄的,便是殺人的;你們也知道:凡殺人的,便沒有永遠的生命存在他內。]
星期一。
伊萊賈·霍夫曼的手指之間全是黏膩的汗水。
他不算是喜歡這樣的觸感,這種液體附着在皮膚上的感覺不知道怎麽令他聯想到血——他本身不厭惡血,真的,但是只有對自己的未來毫無計劃的白癡才會把自己弄得滿手都是血。那意味着某些事情偏離了他的預計,比起血本身,他更不喜歡血帶給他的這種不祥的想象。
可這個時候他的手指之下不是什麽冷冰冰的屍體,而是觸感相當溫暖柔軟的赤裸的皮膚。那個年輕男人仰面躺着,綠色的眼睛空洞地直視着天花板,随着他的每一個動作而微微地顫抖。
那年輕人全然是赤裸的,皮膚上交錯着斑駁的勒痕和紅腫起來的齒痕,他迷惘地皺着眉頭,臉上是一種過于龐大的欲望和苦痛交織起來的神情,喉嚨中洩出斷斷續續的嗚咽。那個年輕人的脖子上繞着一條亮晶晶的鏈子,下端的吊墜已經随着他的動作滑到肩膀後面去了,但是霍夫曼知道那是一枚雕刻着苦像的十字架。
他放大的瞳孔裏映着天花板上斑駁的色彩,有的時候,霍夫曼懷疑他在這種時刻已經并不能真正了解那些色彩的含義——因為那是羅馬式教堂的圓形拱頂,這一個穹頂下面畫着的天頂壁畫是受胎告知的畫面,加百列的翅膀張開,向着聖母的方向伸出了手。
那副壁畫的作者是一個來自波蘭的藝術家,霍夫曼之所以知道那一點,是因為就是他雇傭那位畫家的。
而此時此刻,霍夫曼幾乎溫柔地撫摸着年輕人的鬓角——金棕色的頭發,發根的顏色乍一看幾乎是棕色的,但是發梢的色彩卻又淺上那麽多,簡直就好像是有陽光落在了上面。可遇而不可求的精品,霍克斯頓有那麽多神職人員,但是只有其中一兩個……
然後忽然響起的電話鈴聲打斷了他的動作,霍夫曼皺起眉頭來。
吉爾伯特·哈特曼是個混混。
沒有更好的詞可以用來形容他,我們一般說這個人“是個律師”、那個人“是個大學生”,再不濟勉強可以說“這人曾經在便利店打工”,但吉爾伯特·哈特曼就……只是個混混。他從高中辍學以後就就一直在給弗羅拉市的三流黑幫當打手了,甚至就算是“打手”這個詞都太好聽了,他就是個收保護費的。
不如直說:他就是那種社會渣滓,而且是社會渣滓裏混得相當不好的那種:整個弗羅拉市的“生意”都被施威格家族和錨幫壟斷了,他們充其量只是跟在大魚身後吃剩飯的小蝦米。
而這個小蝦米,原本日複一日過着重複的生活:和自己身材火辣的女朋友(他女朋友是個紅燈區的妓女)生活在一個牆上長着黴斑的地下室裏,有錢的時候磕冰毒、沒錢的時候磕大麻,除了做愛以外的時間基本上都在互相抛污言穢語、吵架吵到摔杯子。
但是就在上周五,他一成不變的生活忽然徹底崩塌了。
這可以解釋為什麽他現在在用地下室那個油膩膩的水槽洗杯子,雖然這地方的所有東西都不怎麽幹淨,但是他已經把那個杯子洗得近乎閃閃發亮了。然後他從手邊堆滿各種垃圾的桌子上小心翼翼地拿出一瓶啤酒,打開蓋子之後往杯子裏倒了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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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哈特曼就端着那杯啤酒穿過亂七八糟的、狹小的走廊,地下室有個小角落之前是被他們用作客廳的——“他們”,自從上周五之後那個婊子就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反正是不敢回家——連彈簧都快露出來的沙發背對着他,屏幕是不是閃過一片雪花的電視倒是開着,那電視正在放一張盜版光碟,畫面上正演着一個長頭發的帥哥跳哈利法塔,地平線盡頭有黃沙滾滾湧起,沙塵暴就要來了。
在他的地下室裏,他的沙發上,坐着這個身材嬌小的黑發姑娘,用一只手百無聊賴地撐着下巴,懶洋洋地看着電視屏幕。
——而她的另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膝蓋上,手指虛虛地環着一把貝雷塔92F型手槍。
哈特曼看着這場景就想要尖叫:老天,他甚至不知道對方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是誰、到底想幹什麽。他對這人一無所知,但是說真的一個正常人不能忽然出現在一個素昧平生的其他人家裏,然後就忽然用槍指着對方、還指使對方給她幹活吧?!
但是或許對這個黑發姑娘來說,一切都是說得通的。她聽見聲音以後稍微回了下頭,她有一雙顏色很淺的灰色眼睛,顏色淺到虹膜的顏色與瞳孔對比起來都有點恐怖了,像是白化病人的眼睛的那種顏色。她的目光讓哈特曼後背上的寒毛都豎起來了,但是對方的聲音聽上去甚至是彬彬有禮的。
“我的爆米花要巧克力味的。”這個忽然出現的陌生人理直氣壯地指使道。
弗羅拉教區的大主教十分忙碌。
這不奇怪,任何一個教區的主教都是很忙的,更不要提你是一個教省的總主教的時候。更況且,這周三是聖若翰洗者誕辰的感恩祭,意思是這星期拉米雷斯又多一篇布道的講稿要寫。
這一天的下午,他在坐在書桌前面,本來是要寫那篇布道演講的,但是最後不知道怎麽又對着之前科爾森發給他的那幾頁筆記副本看了起來——周四的時候他去安全局,本來是想問關于筆記的事情的,但是卻意外地撞見了加蘭的那個暗殺議員的任務。
現在報紙上鋪天蓋地全是關于參加市長競選的議員被謀殺的報道,很多人認為這是黑幫對阿登納想要打擊毒品走私的報複,總之,他們的注意力已經從教堂爆炸案上被引開了。
因為那場暗殺……和當天發生的其他事情,拉米雷斯最後也沒問關于筆記的事情。一直等到他處理完周五的拜苦路敬禮和周日沒完沒了的彌撒才又抽時間去了安全局一次,科爾森遺憾地表示他們暫時毫無進展,除了寫那些拉丁文的人語法真的特別差以外什麽也沒看出來。況且筆記并不是他們現在要面對最重要的問題,科爾森也并沒有在上面投入太多的人力,有一批危險的炸藥還下落不明,有一個危險的恐怖分子逍遙法外,這就夠他頭大的了。
現在拉米雷斯看着這幾頁筆記的副本,科爾森是對的,單看內容很難感覺到什麽頭緒,但是只要一想這是伊萊賈·霍夫曼的筆記,拉米雷斯就難免十分在意。這三頁筆記上講的确實都是聖經故事,但那三個日期又是怎麽回事呢……第二個日期是六月二十四日,正是聖若翰洗者誕辰的那一天,光看這一點,就足夠令人感到不安了。
拉米雷斯感覺到心裏有些模糊的念頭,但是一時半會卻無法确切地抓到——另一方面,他不得不挫敗地承認自己有點走神。自上周四之後他常常又想到加蘭,這幾天,他們又沒有再見面了。
實際上,加蘭從周五早晨離開他家以後就又跟人間蒸發了一眼,再沒有一點消息傳來。他上午去安全局的時候旁敲側擊地問了問,但科爾森也沒有透露她到底幹什麽去了,只說讓拉米雷斯放心,她這幾天也不在聖殿聖徒會。
拉米雷斯當然沒法放心,他知道科爾森自己也不相信自己說出口的勸慰。
//——那個周五的早晨當然是不同的。
具體可以表述為:拉米雷斯睜開眼睛的時候,莫德·加蘭還在他的床上。
曾經加蘭從來不真的在他這裏過夜,她從夜色之中來、和他上床,然後在他入睡之後的某個時間離開。在加蘭造訪他家的這些日子中,拉米雷斯已經習慣睜開眼睛之後重新看見那個空蕩蕩的沒有什麽人氣的房子了。
這一天他醒來的時候加蘭還保持着那個拱在他懷裏的姿勢,額頭幾乎能貼到他的嘴唇。但是在他試圖挪動一下被壓麻了的手臂的時候,加蘭就醒了。在以前,拉米雷斯從來沒法想象她剛醒過來的時候看上去是這樣迷迷糊糊的——所以同等的,如果克萊曼婷告訴拉米雷斯,加蘭在睡醒的時候可以一秒鐘完全清醒過來,然後立刻把每一個靠近她的人捅個對穿,拉米雷斯估計絕不會相信。
迷迷糊糊的加蘭眨了眨眼睛,然後用手臂環着拉米雷斯的脖子,湊過去親了親他的嘴唇。
實際上那太日常也太親昵了,太……過頭了,足以讓拉米雷斯産生某種羞愧到想要逃跑的念頭。但不知道怎麽他到底克制住了自己,可能是因為他想到了在聖若翰洗者大教堂的小禮拜堂裏,加蘭低頭看着他的時候臉上的某種神情。
所以在這種時刻,如何退縮就如同想要打碎某件精美的器皿,讓人産生難以言喻的負罪感,正因為他能想象那種放松的表情是怎麽從他的小女孩臉上忽然褪去的,就更不能做出這樣的選擇。
拉米雷斯就只能放松他的肩膀,感受着加蘭異常溫暖的手臂的溫度,他問:“你要走了嗎?”
加蘭嗯了一聲,然後她沉默了好幾秒鐘,仿佛在思考什麽問題,然後她忽然說:“然後我恐怕得去殺個人。”
平心而論,這真的不是一個适合大早晨就讨論的話題,但是拉米雷斯知道她想要表達的意思,要麽不如說,她其實根本就是在等拉米雷斯的反應。
但是不,之前他在安全局的那個反應,他真的不想再在加蘭面前重現一次了。
他不知道說什麽好,最後只能摸了摸她的頭發——拉米雷斯內心的某個部分想要讓他說注意安全之類的話,就好像加蘭小時候出去打架回來之後他特別想要叮囑的那樣,但是這樣的話說出來對他們兩個都是一種侮辱。
所以最後他只能說:“我明白了。”//
屋子裏很溫暖,作為一個已經進入六月份的地方來說,或許有點過于溫暖了。保羅·阿德裏安在被子裏縮了一下,躲開了伊萊賈想要摸他額頭的手。
坦白來說,年輕的阿德裏安神父有點慚愧,因為如果這是個公司或者別的什麽,伊萊賈絕對是個模範好員工:他全心全意為聖殿聖徒會工作,一星期只有周一一天是固定的休假日,然後在伊萊賈好不容易去休息的時候,卻因為發生在他身上的這種小事,硬是一個電話讓伊萊賈趕回來了。
“我沒事,”他努力對對方微笑,雖然伊萊賈正很不開心地看着他,“就是有點發燒而已……”
“昨天主日彌撒的時候你還好好的,”伊萊賈幹巴巴地說道,“我就不在一天,你就能把你自己搞到傷口化膿——”
“我——”說真的,阿德裏安沒有什麽好反駁的,因為一個虔誠的信徒絕不對上帝撒謊,當然也不能對其他人撒謊。對着他最好的朋友,阿德裏安真的是沒辦法硬說自己的低燒并不是傷口化膿導致的。
所以他只能委委屈屈地縮在被子裏面,窗戶是敞開的,金色的陽光從外面傾瀉而入,聖殿聖徒會教徒們一天的勞作應該也要結束了。晚禱就快要開始了,但是神父本人卻只能待在卧室裏,什麽地方都不能去,他也知道這就是活該。
他以為伊萊賈會發火的,因為對方的神情真的不好看。但是對方開口的時候聲音甚至盡量放溫柔了,他的朋友說:“保羅,你知道這樣也是不行的。”
“可我要這麽洗滌自己的罪惡?”他終于忍不住問道,他不能在自己的信徒面前吐露這種動搖,那真可笑,從來都聽別人忏悔的人自己卻沒有地方可以忏悔,“在之前我看見聖若瑟教堂的那個新聞的時候,我感覺到了快慰!我會想‘看,因為你們走上了歧路,所以上帝終于警示你們了’……但是怎麽能這樣?雖然我不讓他羅馬教廷,但是也不能就這樣希望他們——”
他的語氣太急了,聲音有點抖,伊萊賈溫聲對他說着“我知道”,但是并沒能打斷他。保羅·阿德裏安長久地處于這樣的情緒之中,在伊萊賈在他身邊的時候情況還稍好,周日晚上伊萊賈一離開,他就忍不住又拿起了藤鞭。疼痛讓他感覺到安全,讓他相信自己依然是被上帝眷顧的,且能通過苦修的力量潔淨自己,但顯然他的身體不這麽覺得。
“……我甚至嫉妒拉米雷斯大主教!”阿德裏安咬着牙說,他聽上去都快哭了,“我嫉妒他!我甚至恨他!為什麽說幾句漂亮話就能輕易得到信徒的愛戴,甚至可以讓人們忽視上帝的旨意?!為什麽祂對我們并不公平,忽略我的虔誠,卻可以讓神跡經由他降臨——”
然後他猛然頓住了,就好像自己也被自己說出口的這話吓到了。這話在阿德裏安的心裏盤桓了許久,現在終于被他吐了出來。他當時一瞬間露出的表情甚至讓伊萊賈覺得,如果自己不伸出去去按住對方,對方現在就會沖到床下去拿苦修帶。
“他并不是真正正确的那個人,”伊萊賈溫柔地說道,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你知道時間最終會證明你的正确,等到審判日,最終結局也會告訴我們祂究竟在垂憐誰的。”
“我知道……但是我也不能容忍這樣的自己。”阿德裏安悶聲說道,他聽上去又脆弱又疲憊,內心十分想要一個擁抱——可那樣也太孩子氣了,雖然伊萊賈比他大那麽多,或許樂意把他當小孩來看待,但是他也不會主動提的。
但是伊萊賈·霍夫曼向着他微笑,好像洞見了他的內心。對方湊過來,輕柔地環住了他的肩膀,抱了他一下。
伊萊賈手掌的溫度讓保羅想要流淚,但那只手在他身上停留了不足幾秒,伊萊賈的電話就又響起來了。
從菲爾格蘭特城郊聖殿聖徒會的農莊趕到弗羅拉市的下城區,最多不過一個小時的路程。聖若瑟教堂爆炸案的那一天,拉米雷斯從安全局到聖若瑟教堂甚至僅僅花了四十分鐘時間。
一個小時之前,霍夫曼還坐在阿德裏安神父的床前聽對方訴說那種痛苦的糾結,一個小時之後他就站在了亂到無處下腳的地下室走廊裏面,聞着空氣中的血腥味。
重申一句:只有對自己的未來毫無計劃的白癡才會把自己弄得滿手都是血。
而他當然知道這個地址,這就是他在調查莫德·加蘭的時候,她的那位前男友吉爾伯特的地址——當然可能不是前男友了,這幾天她沒在出現在農莊了,聽說是又跟自己的男朋友複合了,保羅因此還擔心的不得了,擔心又有什麽傷害到她脆弱的心靈。但是伊萊賈覺得保羅實在是不應該為了品味差成這樣的人而太過擔心才對。
現在,保羅最擔心的事情好像已經發生了。
因為莫德·加蘭崩潰地跪在一地血泊裏面,鮮血彎彎曲曲地在地板上流淌,那位吉爾伯特·哈特曼的身軀躺在血泊的盡頭,臉上被子彈開了不止一個洞,整張臉都一塌糊塗的。
那是一種很私人的、洩憤性很強的謀殺方式,算得上是過度殺戮了,一把手槍落在那屍體身邊,顯然是被人慌亂地扔下的。
加蘭目光空洞地看着他,幾乎在他進屋的那一刻開始眼淚就大滴大滴地往下掉。
所以說霍夫曼還能怎麽辦呢?他只能迅速穿過房間,伸手去抱住了那女孩,一點也不在意自己的西褲被地板上的鮮血污穢得一塌糊塗。對方一下子緊緊地抱住了他的腰,霍夫曼拍着她的後背,問:“是因為吵架了嗎?”
那個女孩嗚咽出一聲肯定的語氣,她啞着嗓子說:“他今天又說他要立刻我……我不能……我不能沒有他——我不能接受……”
可他知道加蘭為什麽會聯系他:這女孩在殺了所愛之人之後完全慌了手腳,情急之下只想到要讓他來處理屍體。這樣的愛又有多深刻呢?她歸根結底是做不到在愛人的屍體前面飲彈自盡,又怎麽談得上“不能沒有他”呢?他在心裏冷笑着,開口的時候聲音要多柔軟有多柔軟。
“沒關系的,親愛的。”他溫和地說道,“我會幫你解決一切,你就當這是一場夢,很快一切都會結束的。”
愚蠢,他想,這樣好利用,這樣的愚蠢。
加蘭窩在他懷裏,抽抽噎噎地點頭,而這是伊萊賈·霍夫曼不知道的事情——就在這一刻,加蘭耳中內置式的通訊器又一次被接通了,耳機裏傳來了好多天不見的克萊曼婷的聲音。
“莫德,你得知道這個。”她的聲音聽上去至少非常冷靜,雖然說出口的內容有點令人出乎意料了,“我們找到阿登納的錄像裏的那個地點了:那并不是什麽霍夫曼的秘密住宅,那是一個私人小島。”
注:
①受胎告知:新約故事,大天使加百列告訴聖母瑪利亞,她受聖靈感孕,即将生下聖子耶稣。
②加蘭看的電影是《碟中諜4:幽靈協議》,2012年上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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