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吳庭舟

他端起茶喝了一口,稍作平靜,便望向沈夷,帶了幾分初次在長輩面前訴說家事的腼腆:“您看我像是家境不錯,能好好上學,是不是?确實我生在大戶人家,家裏起先也是很富裕的,父親和母親也算和美。可父親在幾年之後,學着別人抽大煙,煙土昂貴,父親又闊氣,一行人到大煙館裏過瘾,常常就是他做東,這樣一來,家裏用錢漸漸緊張了。”

“一開始,是當掉家裏的古董古玩,接着便是裁減傭人、裁減生活用度,母親抱怨,父親也覺得這樣不是辦法,可煙瘾戒不掉,只得另想來錢快的法子。偶然一回,別人帶他往賭館裏玩了一趟,他贏了一筆錢,大喜過望,認定這是生財的好法子,于是三天兩頭往牌桌上紮。最初的确贏了一些錢,他又得意洋洋抽起了大煙,跟他那一群朋友炫耀,此後更是連生意也無心管了,天天在家吞雲吐霧,就算出門,也是跑大煙館或是與人吹牛,錢用光了照例又上賭館。”

“可是賭這個東西,哪裏這麽容易?”吳庭舟搖頭,神情流露出一絲諷刺,又有一絲凄涼,“他的手氣一次不如一次,總是輸多贏少,可每每連輸幾次後,又小贏一把,讓他總以為能夠翻本,于是紅着眼睛再下注。這麽兩三年,我家房子賣了,金銀首飾當了,生意也轉手給別人了,全家租住在一個嘈雜胡同的小屋裏,整天有催債的人上門。母親被迫向娘家求助,起先外家周濟了幾回,可看父親實在不像樣,欠的債是無底洞,便不再理會。父親對母親又打又罵,又是痛哭流涕又是下跪,逼着母親又上門求外祖,母親沒辦法,只得再上娘家苦苦哀求,這回外家連門都沒讓她進,只丢了一個裝錢的包裹出來,說嫁雞随雞,相夫不力是她的過錯,還因此帶累了娘家名聲,讓她往後不要再上門。”

“母親眼看父親拿了錢第一件事就是買了煙土,心知過不下去了,便要離婚,父親又痛哭流涕,下跪磕頭,拉着我一起求母親。母親最終沒有走,還接了些縫補的活計,盼父親這回能真正悔改。可父親已經完全不能自拔,沒過多久又對母親打罵,為了來錢,竟然喪心病狂地讓母親……到花街賣身。母親再也無法忍受,第二天送我出門上學後,就……就跳河自盡了。”吳庭舟聲音微微發抖,低頭又喝了一口茶。

沈夷心中憤懑至極,幾乎就要痛罵一聲“畜生”,可顧及吳庭舟,終是忍住了。他充滿關切地看着他,心中極其擔憂地想着:一個小孩子父親是賭徒和瘾君子,而母親又不在了,這孩子會怎麽樣呢?他急切地想問,卻不敢開口。

停了一小會兒,吳庭舟接着往下說:“母親死後,父親來了學校,他對老師說,我今後不上學了。老師忙問原因,他說家裏供不起,要我早些出去找份活幹。老師當即反對,說我念書好好的,為什麽不上學,一個十歲的孩子能幹什麽活?就算是學徒,也是只管飯不掙錢的!”

“父親說,他總能找到掙錢的,讓老師別管,說着就要拉我走。我見他眼睛直直的,閃着兇光,就害怕地摳着桌子不肯走。老師急忙上前護着我,說這裏是學校,讓他不許鬧事,好不容易才把他轟走了。其實,那時我已經欠了一年學費了,都是老師墊上的……老師對我家的事也耳聞,總是寬慰我,讓我只管讀書,不要理會大人的事。”

“那天傍晚,他不放心,放學了送我回家,打算好好告誡我父親,讓他打消逼我辍學的念頭。結果走到半路,就聽到、聽到我母親身亡的事,我哭得意識不清,老師覺得父親已經瘋魔了,不敢再讓我見他,于是把我領回了自己家。”吳庭舟輕輕喘了一口氣,似乎平靜了一下,眼眶卻更紅了,“師母和師姐待我極其好,不住地安慰我,給我夾菜,讓我以後就住在這裏。老師也當場決定收留我,說今後他們就是我的家人,叫我放心。”

“師母看我瘦骨伶仃,每天做飯都多買肉,師姐也拿出她的零用錢,給我置辦衣服文具。住在老師家裏,我變得壯實了,也不知該怎樣報答,只有搶着做做家事,發奮念書。至于那頭……除了給母親辦喪事,我就再沒回去過。倒是父親幾次上門滋擾,要把我帶走,還是老師嚴厲斥責他,說他再鬧,就帶着我上官府告他逼死妻子,讓他蹲大獄,這才把他吓住了。老師又讓他寫了一個聲明,聲明我已被人收養,從此與他斷絕關系,以免債務落到我的頭上。父親怕蹲大獄,全都照辦了。”

“父親走後,我請老師給我改個名字,我不喜歡原先的名字,”接觸到沈夷的目光,吳庭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随即解釋,“我原名吳進財。老師就沿用了師姐庭雪的‘庭’字,再給我取了個‘舟’字。”

他深深嘆了一聲,目光看向半空,眼角有些許晶亮的水光:“在老師家的日子,實在是太好、太好了,放了學,一家人圍桌吃飯,我有功課不懂的,老師和師姐都會給我解答;休息日一家人出門游玩,走走街、爬爬山……可惜,這麽好的日子只有三年。”他收回目光,看向沈夷,接着敘述,“三年後,老師的好友卷入一場教育風波,他是革命黨人,被當局拘捕。這件事鬧得很大,不少人受到牽連。老師在許多朋友力勸下,決定也避一避風頭,于是辭了職,帶上全家搬離了原來的住處。”

“他打算去西北找一位老朋友,一來那裏偏僻,可以暫時躲躲;二來老朋友也在辦教育,兩人正好能商談辦學的事。可誰知,途經芙縣附近,就……遇到了山賊。”吳庭舟不知不覺咬緊了牙關,胸口急促起伏,桌上的手也握成了拳。

“我們全被綁上了山。畜生們把我和年輕的肉票關在一起,老師、師母和一些年老體弱者關在一起,師姐則被綁到山賊頭子的屋裏。老師和師母拼命哀求,求他們不要傷害師姐,可得到的卻是拳打腳踢,還有許多關于師姐的不堪入耳的話……師母一聽就受不住了,瘋了似地要與他們拼命,老師也悲憤交加破口大罵,畜生們惱怒,狠狠地下重手打,沒幾下就打得他們口吐鮮血,畜生們還不停手,一直往他們頭上、心口猛踢……直到他們滾得滿地血跡、再也沒有聲響……”

吳庭舟說着,已是止不住淚流滿面,沈夷也是五內如同火燎,恨不能與這些喪盡天良的山賊拼命,手狠狠地捶了一下桌子。

吳庭舟緩了一口氣,“我那時也是拼命哭喊叫罵,畜生打死了老師和師母,就向我走來。我那時眼前發紅,也抱着不要命了的念頭,鐵門一開就撲上去與他們扭打。他們也照樣對我拳腳相加,我吐了第一口血的時候,忽然清醒過來——要是我也死了,誰能把師姐救出來?于是我立刻求饒,畜生們得意極了,哈哈大笑,即刻來羞辱我,讓我學狗叫、鑽胯下、自扇耳光,作各種姿态,我都照做了,反正老師和師母也看不着。”

沈夷心中猛地一揪,他當然知道,讓一個讀書人在殺害自己親人的仇敵面前卑躬屈膝地求饒、任憑羞辱,是怎樣痛苦的滋味,不自覺關切地握住了他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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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庭舟的态度比起之前卻輕描淡寫了許多:“果然他們要留着我取樂,沒有殺我。我就每天聽憑他們使喚,只等師姐的消息。畜生們羞辱我一段日子,漸漸無趣,于是我又成了他們幹苦力的奴仆。這是好事!因為我終于可以有機會離開牢籠,去打聽師姐。不知過了幾個月,我終于在刷鞋的時候,見到了師姐。”

他聲音又梗了梗。“……姐姐憔悴了很多,她看到我,就裝作倒水,走到我身邊,我們悄悄說上了話。她迫不及待問老師和師母好不好,我不敢說實話,騙她說都好。她放心了,讓我多多照顧二老,說她一直在找機會,到時一起逃下山。”

“姐姐能忍,我當然也能。我就想着,等逃下了山,再跟她提二老的事,再籌劃報仇。可是……”他狠狠咬牙,極為惋惜痛苦,“過了大半年,姐姐從酒醉的山賊頭子那裏套話,驟然得知父母已經慘死,悲憤欲絕,拿起刀就殺賊報仇……可惜,那一刀沒刺中要害,只是讓他受了傷,接着畜生們就把姐姐殺害了。”

吳庭舟又緩一口氣,才接着說:“我那時不知該怎麽辦……親人一個都沒了,我自己逃出去嗎?是逃出去報官,讓官兵剿匪?可我看這些匪徒分明作惡多年,害了這麽多人,什麽時候有人來剿過?我不信他們。我決定還是繼續忍耐,等找到時機,直接替老師一家報仇!于是我又做牛做馬忍了一年,忽然有一天,山上大亂,原來有人攻上來,到處都是打打殺殺。對方行動很快,不一會外面就平靜了……我就是那天第一次見到大哥。”

沈夷不禁驚嘆一聲,又暗自點頭:看來那時楊輝是在吞并鄰近山寨了。

“大哥把被山賊綁票的人們和山上的苦力放出來,一一過問來歷,送他們下山。等到了我,我卻沒有馬上動身。大哥見我猶豫,問我原因,我說我要報仇,不能就這麽下山。大哥問我想怎麽報,我說要以命償命。大哥說,那我的仇已經報了,匪徒們已經死了,如果我不解氣,可以用任何辦法拿他們出氣。”

沈夷微微皺起眉頭。換作自己,定然不願一個孩子再去見那些醜惡屍體。

“大哥也不問我,直接問了山上幾個喽啰活口,馬上,幾具屍體就被挑出來了。我一看,殺害老師和師母的人果然在內,我眼睛就紅了,也不管其他,沖上去就狠狠踢他們,往他們臉上踩,踢踹了一番,我的腳也酸了,可是總覺得還不能洩恨……”

他看了一眼沈夷,似乎遲疑,但仍是往下說:“我正呆着,大哥從旁給我遞了一把匕首。”

沈夷猛然心一跳。

吳庭舟在沈夷面前,終究沒有細說當時情形,只說:“……我洩完了恨,大哥很溫和地對我說:‘你已經盡力了,能夠告慰你老師一家,不要再心中不安。’不知怎麽的,聽了這話,我心口發熱,很想大哭一場。”

沈夷心頭酸楚,如果他當時在場,一定會上去抱抱這孩子,拍拍這孩子的後背。

“我報完仇,向大哥道了謝,就要下山了。大哥忽然叫住我,問我願不願意和他一起做一番事業。”吳庭舟道,“雖然他是我的恩人,但我從心底裏厭惡這種打家劫舍的勾當、厭惡這些匪徒,于是一口就回絕了。”

沈夷不由問道:“他勉強你了嗎?”否則一個因山賊家破人亡、受盡苦楚的孩子,怎麽還肯留在山上,日日與山賊為伍?就算此山賊非彼山賊,卻也一樣不是善類。

“沒有。大哥是問我,想不想完成老師的遺願。我想了想,老師當時是要投奔朋友,一來避風頭,二來辦教育……那他的遺願,就是辦教育了!可這跟山賊扯得上什麽關系?大哥看出我的疑惑,很肯定地對我說:‘這番事業就是辦教育,不但在山上辦,還要在城裏辦……你不是痛恨山賊麽,我保證辦到最後,一個山賊都不再有!”

沈夷不覺心下一震。

“我聽了很受震動,大概領會了他的意思。是啊,如果教育能興辦,能讓這群粗莽的匪徒改掉惡習,我為什麽不做,老師在天之靈也一定贊同!”吳庭舟擡眼直視沈夷,懇切說,“所以,我是心甘情願留下的。大哥不會勉強任何人。”

沈夷完全能懂他的衷懷,但聽到了最後一句,卻不禁冷下臉反駁:“如果真的不會勉強任何人,為什麽要限制我的行動?”

吳庭舟吃了一驚:“大哥限制您的行動?”

沈夷頓時忿忿:“你看這院子的守衛……別說下山,就連這個院子,我都出不去!這跟拘禁有什麽兩樣!”

吳庭舟有些驚慌,顯然對此事一無所知:“……大哥怎麽會這樣?”

沈夷哼了一聲,“你可以到院子問問他們,我能不能自由出入!”

吳庭舟看着院中守衛,又看看沈夷,十分困惑,一時無法辯解,“大哥他從不會這樣的……”他皺着眉,喃喃自語,“除非……是對外頭派來的奸細……”

沈夷背上一凜,竟啞口無言。

吳庭舟還在困惑懊惱:“……大哥這是怎麽了……等我見了他,跟他說說這件事……”

“不用了!”沈夷連忙開口,待對方不解地看來,他窘迫地咳了一聲,“……這件事,我自己同他提。對了,你手中的課本統共多少?還有外省的嗎?”

吳庭舟連忙認真應答。兩人又探讨起初等教育的事來。

晚上睡下後,楊輝問他:“聽說今天和六弟很聊得來?”

沈夷“唔”了一聲,沒有多說。晚上又同床共枕,他始終還是別扭懼怕……即便是像昨晚那樣半點不疼,但那種身不由己的火熱情欲、淹沒了意識的強烈快感,仍是讓他心驚肉跳、不敢回想。

“六弟可是一個勁誇你好,這孩子說明天還要來找你探讨呢!”楊輝笑着說。

其實吳庭舟昨日話裏對楊輝也十分推崇……沈夷不由想,如果楊輝不是這個身份,自己也會像之前在芙縣那樣與他推心置腹地商讨教育……想到這裏,他便開始警覺:“你對他說教育不但在山上辦,還要在城裏辦?這是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我和你所見略同啊!”楊輝大大方方,“你覺得芙縣小學不夠,我也這樣認為……哦,今天我還專程替你打聽了一下那新學校的近況,還以為這麽些天了也該動工了,誰知道連片石頭都沒搭起來……”

沈夷聽了臉色微變。但他很快想到,自己和梁東被困的事是不是傳到縣裏了?或許縣裏正為這件事着急,建校的事也就沒顧上……

“看來你不在,縣裏就連區區一所學校也建不動了……”楊輝笑着搖頭,“是我對不起你們縣裏了。”

沈夷被他這副語氣堵了一下,索性不搭理他,背過身去。

“哎,”楊輝親昵地扳過他肩膀,“那明天,你是跟我再四處走走,還是和六弟接着談你們的教育?”

沈夷不假思索就答:“談教育。”雖然他也很想再多多觀察山寨,但只要在楊輝身邊就覺不自在,還是更願意面對心思簡單的吳庭舟。

楊輝一笑:“我就知道,夫人一定會這麽選。”說着手一伸,就把他抱在懷裏,低聲道,“既然如此,明天就不用出門了。”

灼熱的氣息貼近,身陷在無法掙脫的纏縛裏,沈夷的心已在作出意識之前狂跳起來……又是那樣……那種可怕的、不可抵禦的事情又要來了……危險逼近中他難以遏制地顫抖起來,嘴唇微微張開,卻吐不出一個字,随即,火熱的親吻便覆了上來,将一切未盡的思量融化,化作黑夜裏滾燙的潮水,連呼吸都淹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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