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帶我離開。”◎

因為齊岷沒有割掉那絡腮胡的舌頭,還拿豬舌來糊弄自己,這個夜晚,虞歡更生氣了。

生氣的後果便是失眠。

熄燈以後,虞歡身着寝衣躺在床榻上,盯着黑暗裏的帳幔走神。

絡腮胡在客棧大堂裏議論的是三年前的一件事,那時候燕王的侍妾周氏剛生下庶子不久,因為是燕王的頭一個子嗣,衆人都很關注,三句話不離那孩子。府上更在孩子滿月那天大辦筵席,請來戲班子給各院的內眷唱了三天三夜的戲。

虞歡對此并沒有什麽看法,直到有一天,燕王來到她房裏。

那天的燕王格外溫和,用完晚膳後,陪虞歡下了會兒棋。

就在棋局展開過半,虞歡乘勝追擊的時候,燕王忽然說:“以後由你來撫養盛兒吧。”

盛兒是那庶子的乳名。

虞歡拈在手裏的棋僵在指間,擡頭,有點不太明白燕王的意思。

燕王于是解釋,他想把盛兒過繼至虞歡名下,讓虞歡日後有所倚靠。

自然,庶長子也會變成嫡長子。

虞歡屈指,把那一顆棋子攥在手裏,說:“我不要。”

燕王皺眉。

虞歡又說一次:“我不要他。”

燕王問:“你是不想要盛兒,還是不想要本王的孩子?”

虞歡沒有回答。

燕王掀翻棋盤,拂袖而去,次日夜裏再來時,便發生了在她屋裏跟侍妾行房的那一幕。

事後,虞歡确實在止心苑裏關了半個多月,避不見客,不過并不是氣病了,而是惡心壞了。

那半個多月裏,春白勸她低頭,答應燕王的提議,又或者是改變心态,試着跟燕王生一個屬于自己的孩子。

虞歡不願意。

“為什麽?”春白百思不得其解。

那天的雲很美,很自由,虞歡坐在院裏賞雲,說:“如果我是它,我不願意被生下來。”

若是十六歲的虞歡,她或許會很憧憬跟心愛的人生一些孩子,做一個溫柔、慈愛的母親,可是二十歲的虞歡不是這樣的。

在二十歲的虞歡的認知裏,并不是所有的生命都有誕生的意義。

比如她,就很沒有意義。

今天,那絡腮胡說她是燕王府裏一樣中看不中用的擺設,說得其實挺對,所以她惱怒極了。

惱怒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剝開她,恥笑她,羞辱她。

本來就是千瘡百孔的內裏,全靠着一層皮囊遮掩,再叫人捅破,那豈不是無所遁形?

很快,她便要入京。春白說,聖上必然是惦念舊情,所以派錦衣衛來接她。入京後,她便可靠着往日情分,擺脫現在的命運。

擺脫命運,聽着是多麽的誘人。

可是擺脫命運以後的命運又是怎樣的命運?

會不會不過是從燕王的擺設變成聖上的擺設,從一座囚籠飛進另一座更大、更深的囚籠呢?

如果是,那她得要有多光鮮美麗的皮囊,才能裹住自己不斷腐臭的、爬滿蛆蟲的身體?

長夜漫漫,被衾徹涼,虞歡收回瞪在帳幔上的視線,轉過身,閉上了眼。

大概是後半夜,黢黑的夢裏突然傳來哐當哐當的聲響,虞歡被一人的喊叫聲從沉重的夢境裏拽出來,睜開眼,看到一張驚恐的臉。

“王妃,外面出事兒了,像是有刺客!”春白坐在床側,手裏拿着一盞燭燈,衣衫明顯剛穿上。

虞歡凝神,看向窗外,黑壓壓的窗柩正被火光映着。

“是馬廄,起火了!”春白補充,想着先前聽見的一些號令聲,“王妃,那批刺客是沖着錦衣衛來的,您說會不會是王爺的人?”

燕王手底下養着一批暗衛,由謀臣周全山率領,燕王府事發當日,周全山沒現身,虞歡原以為是被錦衣衛解決掉了,沒成想可能還在。

錦衣衛扣押着王府裏的一大批家眷,其中包括燕王的侍妾,以及他唯一的子嗣。

虞歡一瞬間清醒過來:“他們是來救盛兒的。”

春白恍然,是了,王爺謀反,乃是抄家大罪,府裏家眷被押解入京後,基本難逃一死,王爺手底下既然還有心腹在,又怎忍心看着王爺絕後?

春白又看向虞歡:“那……咱們呢?他們會來救王妃嗎?”

外人并不知曉聖上已特赦王妃,并派遣齊岷護送入京,乍看之下,王妃乃是跟着府裏家眷一塊被押送至此。

虞歡心念飛轉,突然下令:“給我更衣,快!”

春白下意識行動,找來衣服後,又猶豫:“可是王妃,聖上對您并沒有殺戮之意,您這是……”

虞歡奪走春白手裏的衣物,自行穿上,走至鏡臺前梳發。

沒有殺戮之意又怎樣?這世上多的是殺人不見血的利刃,被人當擺件來磋磨的日子,她受夠了。

那座囚籠,誰愛去誰去吧!

外面是慌亂的聲響,有打鬥的聲音越來越近,虞歡握着梳篦,手竟激動得微微發抖。

春白看出虞歡的心思,心遽然一揪,趕上來勸道:“王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您就算跟着王爺的人走了,也難逃過聖上的天羅地網!再說,被看押的家眷有那麽多,萬一、萬一他們此行只為公子來,并不打算……救您呢?”

被扣押在客棧裏的家眷共有二十多人,錦衣衛人人兇悍,王爺的那一撥暗衛闖進來,能夠救走公子就算是老天庇佑,又豈能再顧及其他?

虞歡眉心一蹙:“我是王爺的妻子,他們憑什麽不救我?”

春白啞然。

便在這時,靠着馬廄那一側的窗戶突然發出輕響,二人循聲掉頭,驚見一抹黑影閃入屋內,後面緊跟着又落下一人。

春白驚叫一聲,護在虞歡面前。

屋裏一燈如豆,虞歡定睛向前看,見得來的兩人俱是身形魁梧,着夜行衣,黑巾蒙面的大漢,手裏握着劍,後頭那人捂着臂膀,似已受傷。

“公子人在何處?”

不等虞歡、春白開口,前頭那人壓低聲發問,聲音聽着竟有些耳熟。

虞歡凜然:“你們是什麽人?”

前頭那人不語,黑夜裏,眼神竟叫人芒刺在背。被他護在後頭的那人道:“我等是王爺舊部,還請王妃告知公子下落。”

虞歡心道果然,低聲道:“二樓走廊,盡頭那一間便是。”

那人聽了,立刻便跟着同伴朝門外疾行,全然沒有停留的意思。

虞歡不悅道:“站住!”

二人回頭,其中一人手已扣住門扉,虞歡冷聲:“你二人一人去救盛兒,一人留下來,帶我離開。”

二人仿佛聽見笑話,前頭那人嗤道:“王妃怕不是還沒睡醒,放着皇城裏的潑天富貴不要,要跟我們這些罪人去逃難?”

虞歡沉着臉,揣度這二人或已猜出些什麽,坦誠道:“我對皇城并無興趣。”

那人聲音諷刺:“哦?那這麽說來,王妃倒是對王爺一片癡心了?”

虞歡擰眉。

那人突然掉頭走回來:“行啊,既然王妃堅貞不渝,不願去皇城裏侍奉天子,那便請為王爺殉情,以證忠心吧!”

虞歡瞠目,不及反應,眼前已有一道白光閃來。

春白推開她,肩膀被劍尖刺中。

虞歡勃然大怒,抓起案上燈盞朝那人擲去,那人猝不及防,手背被滾燙的燈油潑中。

“你這賤婦!”

那人捏着手,狠瞪虞歡一眼,便欲劈劍殺來,門口那同伴突然道:“不好,人來了!”

說時遲,那時快,門扉“嘭”一聲被人從外踢開,蒙面人迅速喊回同伴,抓起虞歡,提劍抵至她頸前。

“王妃!”春白捂着肩膀,失聲痛呼。

屋門外,紛亂光影跟着夜風湧進來,劃破黑暗,一行錦衣衛沖進屋內,亮出利刀。随後,一人身着赭紅底色官袍從外走來,身形颀長,眉目冷黑,正是齊岷。

屋裏的兩個蒙面人臉色俱變,抓住虞歡那人手上用力,劍刃貼緊虞歡脖頸。

虞歡整個人被拎着,眉頭深蹙。

齊岷看一眼虞歡,再看蒙面人。

“放人。”

蒙面人冷笑:“別以為我不知道,帶不回燕王妃,你沒法向狗皇帝交差。交出我家公子,否則,我便殺了這賤婦!”

說話間,虞歡後頸被他大手掐緊,痛聲呻*吟。

齊岷眉峰漸斂,朝後擡手,伴随腳步聲,一錦衣衛走上前來,懷裏抱着的正是三歲多大的燕王庶子。

盛兒嘴裏被塞滿棉布,一臉驚恐,淚眼婆娑。

齊岷不等蒙面人反應,朝辛益使眼色,辛益挑起繡春刀,指向盛兒臉頰。

刀是剛殺過人的刀,沾着血,血順着刀尖淌下,滴在盛兒臉上,盛兒嗚聲大作。

辛益手腕微動,刀向下移,猛地紮向盛兒咽喉。

“住手——”

兩個蒙面人同時暴喝,額頭上繃起青筋,辛益懶懶掀眼。

齊岷淡漠的聲音傳開:“燕王妃于我,燕王遺孤于你,孰輕孰重,賭一賭嗎?”

挾持着虞歡的那個蒙面人目眦盡裂,自知齊岷話中之意——自己殺了虞歡,齊岷最多被狗皇帝降職;可如果連累公子夭折,那燕王一脈就徹底斷絕,他們這一行人的籌謀也就全盤皆輸了。

蒙面人咬緊牙。

齊岷并沒有太多耐心:“放人。”

握劍的手節骨嶙峋,發出咔嚓聲音,蒙面人含恨看回虞歡,突然冒起一大股怒火。

如果不是被虞歡絆住,在這裏耽擱許久,他們此刻必然已經得手了。

一切的一切,都是手裏這個賤女人作的孽,包括狗皇帝的殺心,燕王的暴斃。

熊熊怒焰在胸口燃燒,蒙面人盯着虞歡臉頰上的那一條血痂,忽然眼神一鸷。

同伴反複看向窗戶外,提醒:“老三,先走吧,大夥在外頭快擋不住……”

話沒說完,忽聽得老三谇一聲“賤人”。

蒙面人提劍劃向虞歡臉龐,便想在劃人以後,趁着衆人關懷虞歡的檔口破窗而去,孰料動手之時,一道身形疾掠而來,竟快似閃電。

蒙面人只感覺眼前一黑,緊跟着長劍脫手,胸口旋即中上一掌,掌力之深,直震得他喉頭發甜,血霧從口中噴濺而出。

“老三!”

同伴急呼,不及出手相助,圍在四周的錦衣衛蜂擁而上,片刻功夫,二人寡不敵衆,當場被斬殺在地。

虞歡跌坐在案後,捂着脖頸,呆看着眼前一幕。

齊岷踱步上前,抽出腰間的繡春刀,挑開蒙面人鼻梁上的黑巾,露出一張長滿絡腮胡的臉。

虞歡驚怔,是他!今日在大堂裏非議她的那個絡腮胡!

難怪聲音聽起來這樣耳熟!

齊岷的刀尖順着絡腮胡的鼻梁下移,捅入他嘴裏。

虞歡扭開頭。

齊岷餘光瞥見,刀尖伸出,挑着一物放在虞歡面前的案上。

虞歡回頭,看到一條血淋淋的人舌頭,再擡頭,看見齊岷逆光的臉。

“撤。”

齊岷收刀回鞘,看一眼虞歡,轉身而去。

作者有話說:

指揮使給老婆的第一件“禮物”:人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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