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齊某不善言辭。”◎

車聲辚辚,斑駁光影在車廂裏晃動,春白閉着眼睛,聽見虞歡在問:“你跟指揮使很熟?”

車廂裏靜默少頃,傳來辛益的聲音:“算……是。”

“認識有多久了?”

“卑職是跟大人一塊進錦衣衛的,算起來,有快五年了。”

虞歡算了算,感慨:“他是二十一歲做錦衣衛的啊。”

辛益擡眼:王妃怎會對頭兒的年齡這麽清楚?

虞歡目光仍在窗外:“聽說他以前是罪囚?”

辛益眼皮微跳,果然,虞歡接下來問的全是齊岷以前的私事。

辛益不由警覺:“王妃……問這些做什麽?”

虞歡轉過頭來,美目清淩,眸底有笑:“聊聊。”

又問:“不合适麽?”

辛益啞然,再次偷瞄虞歡一眼,确信她眼底的微笑并不誠懇。

聯想齊岷先後冒犯過她,辛益很快産生一種不祥的猜測,沉吟少頃後,斟酌道:“大人祖籍奉天府,祖父乃是先帝冊封的長興侯,父親齊宣在朝為官,一直官至正二品太子少師。文泰十三年,太子貪污事發,齊老大人因教養失職獲罪,不久又被政敵網羅罪名,一并狀告禦前。先帝盛怒之下,廢了太子,并降罪齊家,大人是以成了戴罪之身。”

虞歡微微揚眉:“這麽說起來,他以前倒是個貴公子了?”

辛益說這些,就是想擡高齊岷身份,暗示虞歡齊岷以前雖然是罪囚,但出身并不低賤。并且,這一樁舊案,齊岷早就替家裏平反了。

“齊氏一直是大周望族,何況侯府世代簪纓,大人的門第,自然不是尋常人能比的。”

虞歡垂眸,神色不辨。

“出事那年,他多大?”

“十二歲。”

十二歲……

虞歡在心裏默念着,想象起十二歲的齊岷在家門坍塌後茫然無助的樣子。

十二歲的貴公子啊,那已經開始曉事了,家破人亡的那一天,他有哭過嗎?

虞歡想起齊岷右眼眼尾處的那一顆淚痣,眸底多了一抹深意。

“那,他是幾歲開始認馮敬忠做幹爹的呢?”

辛益臉一黑。

世人皆知,齊岷是靠着攀附原東廠提督馮敬忠發跡的,今日能坐上這錦衣衛指揮使的位子,憑的也是馮敬忠的那一顆人頭。

堂堂齊氏後人要靠着賣身投靠、助纣為虐的手段上位,就算後來功成名立,說出去也仍是一樁恥辱。

虞歡的這一問,可謂是殺人誅心了。

“大人跟馮敬忠的事,卑職并不清楚。不過……”辛益絞盡腦汁後,讪笑,“大人扳倒東廠,一直是授聖上之意。或許,這一切都是聖上的安排呢。”

虞歡眼眸微動。

辛益在那兒笑,兩排雪亮的白牙襯得臉更黑,自認為替齊岷周旋得極妙,虞歡如果是聰明人,就應該知道不能再拿齊岷的過往說事兒。

“辛千戶的意思是,指揮使跟聖上的關系匪淺?”虞歡淡聲。

辛益接着打太極:“聖上親自提拔大人做指揮使,想必是極信任的。”

虞歡“哦”一聲,以手支頤:“這麽說來,我要想在聖上那裏求來恩典,還得先跟指揮使攀些交情了。”

辛益一怔後,忙說道:“王妃若願跟大人冰釋前嫌,那自然是極好的。”

虞歡笑而不語,在心裏琢磨着“冰釋前嫌”這四個字。

辛益接着道:“那天夜裏入府,府中侍妾飲下毒酒為燕王殉情,大人着實是害怕王妃也想不開,所以貿然出手。傷及王妃,并非本意,還望王妃能不計前嫌。”

至于拿豬舌頭來诓騙一事,頭兒昨晚算是彌補了,應該就不必自己再解釋了。

辛益說完,看虞歡的反應。

虞歡說:“可以。”

辛益一笑。

虞歡看回他,微笑道:“那我下次找他攀交情的時候,辛千戶可不要袖手旁觀啊。”

辛益不疑有他,一口應下。

正午,車隊在楊樹林外的一家茶鋪前停下來休整。

日頭有些毒,辛益頂着一頭熱汗走進茶鋪,拎起茶壺就是兩大海碗,解渴後,看見齊岷從外頭進來。

齊岷人也被太陽曬着,可是臉上并沒有黏膩的汗水,整個人清爽又威嚴。

辛益腹诽:莫不是人冷了,汗都不稀罕光顧?

正想着,便見齊岷在茶棚底下最靠外的一張方桌前坐了,辛益示意茶博士給齊岷看茶,走過去。

辛益有些想邀功的意思,坐下後,朝齊岷笑呵呵喊:“頭兒。”

齊岷沒瞄他。

辛益不以為意,說:“我剛剛進王妃車裏了。”

茶棚外有風,夏風穿過綠意聳天的樹林,嘩然有聲,虞歡的馬車就停在裏面,齊岷看了一會兒,移開視線。

這時候,茶博士送來涼茶,請二位官爺慢用。

“你猜我同王妃說什麽了?”

“有屁就放。”

辛益嘁一聲,知道齊岷是個沒趣味的,不再賣關子,壓低聲說:“我去王妃面前給你求情了。”

齊岷看過來。

辛益認出這眼神是發威的前兆,不瞎耽擱,解釋道:“先前頭兒劃傷王妃的臉,又不肯賠禮,王妃心裏有氣,所以這兩天總是明裏暗裏折騰人,又是要你随行,又是要你割別人的舌頭。那剛才呢,我已經替你賠禮道歉,該解釋的也都解釋了,王妃表示理解,願意跟你冰釋前嫌。”

辛益說完,頗有些自得地聳聳眉。至于虞歡向自己打探齊岷身世那事,辛益肯定不會提,不然全盤托出,自己指不定也會被齊岷收拾。

齊岷盯着他,拿起茶壺倒了碗茶,喝完後,轉頭看向外面。

“……”辛益頓時産生一種好心被當成驢肝肺的挫敗感,不甘心道,“頭兒,你別不放在心上,被女人記恨上,是要吃大虧的,今天要不是我……”

“她叫你進去的?”

齊岷突然來這麽一問,辛益微怔後,“昂”一聲。

風沒停,漫天的綠在眸心曳動,齊岷盯着那輛馬車,可以看到打開的車窗,窗沿上搭着一只手,是虞歡的手。

“問了你什麽?”

齊岷又問,辛益不由一個激靈,不明白齊岷是如何猜出來的。

“沒、沒問什麽。”

齊岷回頭,看他一眼。

辛益伸手去拿茶壺,臉上是顯而易見的心虛。

齊岷便知這厮必然是說漏嘴了,想起虞歡那一雙狡黠的桃花眼,交代:“待會兒去後面押車。”

“啊?”辛益越發茫然,看着齊岷收斂的眉頭,突然意識到什麽,沒敢再吭聲了。

車隊再次啓程的時候,虞歡車窗外的人不再是辛益。

午後微風燥熱,樹林裏不時傳來蟬噪聲,斑駁光影打落在男人挺拔的肩背上。

虞歡靠在車窗上,看着馬背上的齊岷,嬌聲:“指揮使怎麽來了?”

齊岷目不斜視:“王妃不喜?”

虞歡笑笑:“沒有,我很喜。”

齊岷默然,仍舊不朝她看一眼,大概因為不看也知道她會是什麽表情。

今早找辛益盤問,目的不就是差他、或者說逼他過來?

齊岷能看出虞歡的伎倆,盡管他目前暫時不清楚她的用意,撤下辛益,是不希望那厮再上了她的套。

虞歡意外于齊岷的淡定,看他一會兒後,問:“下一座城是哪裏?”

“青州。”

“從青州到京城,要多久?”

“四十天左右。”

“四十天啊……”虞歡感嘆,語氣很是哀戚,不知是嫌長還是嫌短。

齊岷握着缰繩,不置一詞。

虞歡眼裏神采一點點黯下來,齊岷不給她回應,她便也不再問,手肘搭在窗沿上,歪頭枕上去,吹着幹燥的風。

良久後,齊岷側目看來一眼。

虞歡枕在胳膊上,卷翹的睫毛在風裏微動,眸波偶爾被日光一晃,亮熒熒的。

她沒有再攀談,也沒有再提什麽刁鑽的要求,就那麽安靜地靠在那裏。

齊岷移開眼。

車隊行駛在蟬聲起伏的樹林裏,一馬一車相隔半丈,不細瞧,畫面竟有些溫馨。

燕地廣闊,從一座城前往下一座城少說也要兩三日,錦衣衛一行押送着大批的王府家眷,車程只會更慢。

此去青州,至少還有三日車程。

次日,車隊從臨時休憩的村鎮裏出發,虞歡推開車窗,看着護送在外的齊岷,不說話,只是支着頭笑,笑聲恣意。

齊岷不明白她為什麽笑,卻能從她清脆的笑聲裏捕捉出促狹。

再一日,下午,衆人在河流前休整,齊岷喂坐騎喝水時,辛益策馬趕來,說:“頭兒,王妃叫你過去一趟。”

齊岷朝虞歡的馬車看一眼,皺了皺眉。

辛益也有些疑惑:“頭兒,你跟王妃……是又結梁子了?”

打那天被撤下以後辛益心裏就疑雲重重的,越想越感覺這事兒有點怪,看不懂頭兒跟王妃究竟是個什麽狀态。

“押好你的車。”

齊岷不多言,喂完坐騎後,翻身上馬。

夕陽從河那頭漫射而來,風都是金燦燦的,齊岷策馬行至樹蔭裏的馬車前,看向車窗內,眉頭未展。

他知道虞歡的目的是要把自己鎖在這輛馬車外,可是,從前日起,他便一直護送在她車外,眼下不過是去河邊喂一趟馬。

就這樣,她便又不安分了?

“王妃有事?”

“給你看一樣東西。”

虞歡眼裏有笑,說完後,兩只胳膊搭在窗沿上,伸手摘下鼻尖的面紗。

暮風吹來,漫天似有碎金飛落,虞歡摘落面紗,展顏而笑,桃花目盈着清波,膚光勝雪的兩靥上,梨渦深深,俏皮嬌憨。

齊岷抿住唇。

虞歡伸指在臉頰上撫繞:“春白說,已是白璧無瑕,是嗎?”

齊岷眼神更深,良久說:“是。”

虞歡嬌俏一笑,目光如鈎。

齊岷突然有一種猜測湧上心頭。

虞歡笑完,柔聲問:“以後都是指揮使來護送我?”

齊岷默認。

“那我無聊的時候,指揮使可否陪我聊天?”

“齊某不善言辭。”

虞歡不以為意:“那就聽我說吧。”

齊岷不做聲,收回目光,下令出發。

啓程以後,虞歡果然開始閑聊。

最開始是聊路程,後來是聊風土、人文、天氣,最後,則從食物聊起了她自己。

“指揮使會煮奶茶嗎?”

“不會。”

“那愛喝嗎?”

“不愛。”

虞歡心說那你那天還喝。倒不拆穿,抿唇一笑:“我特別愛喝。”

齊岷淡淡“嗯”一聲。

虞歡枕在胳膊上,用一種回憶往事的語調說:“小時候,母親跟父親吵架,一氣之下帶我回了外祖母家。外祖母家門外有一條種着大槐樹的巷子,巷子裏有一家茶鋪,賣的奶茶特別香。別人家的奶茶都是鹹的、辣的,只有他家是甜的。”

日頭懸在樹林上,落下一束束金光,齊岷策馬而行,目光投在前方。

“我喜歡喝甜甜的奶茶。”虞歡神色柔和,慢慢說,“外祖母知道後,便重金請那家茶鋪的老板娘來府上做廚娘。從那天起,我每天都有香甜的奶茶喝,要是有哪一天喝不到,便不高興,不高興了,我便要坐在屋檐下哭。”

齊岷眉目微動,莫名想起第二次見面時,她戲谑他是否愛哭一事。

“後來,父親來了。”

虞歡的聲音倏而惆悵:“可是他只是來接我,而不是接母親。那時候我才知道他們不是吵架,而是和離了。回家以後,我沒有了母親,沒有了外祖母,也沒有香香甜甜的奶茶。再哭也沒有用,沒有就是沒有了。”

山風卷林,周身樹影飒飒而動,“沒有就是沒有了”、“再哭也沒有用”……這兩句倏然回音一樣地徘徊在耳畔。

齊岷說:“後來的奶茶,是誰煮的?”

虞歡撩眸看他一眼,回答:“春白呀。”

“甜嗎?”

“甜啊。”

齊岷上鈎,虞歡唇梢微揚:“不甜的奶茶,我從來不喝的。”

齊岷不語,想起自己上次喝到的那一杯,那大概是她頭一回自己煮奶茶,又稠又苦,偏巧就給他趕上了。

“指揮使會嗎?”

齊岷收神:“會什麽?”

“喝不甜的奶茶。”

“不會。”齊岷下意識。

虞歡語氣拖長:“那就是說,還是喜歡甜的嘛。”

“……”齊岷側目。

馬車辘辘前行,虞歡枕在臂彎間,臉龐映着熒熒日影,唇角上揚着,兩個梨渦紮人眼。

“可是香甜的奶茶也不能多喝,不然像我一樣,”虞歡微微一默後,盯着齊岷,曼聲,“喝得身子都甜了。”

握在缰繩上的手一瞬收緊。

漫天的風吹卷在樹林裏,卻吹不走那一句嬌軟的“身子都甜了”。

齊岷目光攫着虞歡,先前壓下去的那一種猜測再次湧上心頭,并且越發明晰,強烈。

她不是在記恨他,折騰他。

她,是在撩撥他。

作者有話說:

歡歡:聰明的男人我最愛啦。

PS:今天小肥一章,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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