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取玉佩。”◎

辛益完全想不明白,如果在廟會上刺殺虞歡的人不是周全山豢養的暗衛,那還會是什麽人呢?

審訊完那名親信後,齊岷走出房門,徑直朝走廊另一頭角落裏走。

辛益跟在後面,整張臉被齊岷的陰影罩着,能明顯感受到他身上的戾氣,饒是平日裏跟他親近,也愣是一聲都不敢吭。

走廊盡頭是另一間臨時囚室,關押着的正是在廟會上活捉回來的那名刺客,二人正要入內提審,卻見一名錦衣衛開門出來,撞上二人,神色一震。

“頭、頭兒……犯人剛剛、咬舌自盡了!”

齊岷剎住腳步,整個人的氣壓一瞬更低。

“廢物嗎?!”辛益恨鐵不成鋼地瞪那人一眼,闊步入內。

屋裏彌漫着濃重的血腥氣,那身着黑衣的刺客倒在角落,臉上又是水又是血,想來是被冷水潑醒以後,趁着錦衣衛審問時咬舌自盡的。

這批人行刺時舌頭底下俱藏了毒,乃是抱着行事不成則必死之心,這樣的刺客,決然不是一般的暗衛。

辛益上前搜身,裏外翻了個遍,沒能發現什麽有價值的物件。

“扒開。”

正欲起身彙報,忽聽得齊岷吩咐,辛益忙又蹲下來,扒開那刺客上身的衣服。

黑衣底下是一具勁瘦的身體,胸前有傷,肋骨突出,脖頸、肩膀、後背等處除一些舊疤外,并無什麽可疑的痕跡——便是半塊紋身都沒有。

齊岷漠聲:“再扒。”

辛益低頭,抓着褲頭往下一扒,看見以後,眼睛唰的瞪大。

“頭兒?!”

辛益看向齊岷,心頭驚愕。

這名刺客年紀約莫二十上下,面白無須,體型精瘦,上身并無任何可疑之處,然而底下缺着物件——乃是個貨真價實的閹人。

大周養着閹人做殺手的地方就一處——東廠。

辛益難壓震驚:“頭兒,是沖你來的?”

半年前,齊岷奉聖上密旨暗殺馮敬忠,拔掉東廠後,順利接管錦衣衛。

現如今,東廠被廢,監察大權轉交錦衣衛指揮使齊岷手裏,昔日圍攏在馮敬忠身邊的一批宦官狼狽四散。

然而,馮敬忠的勢力并沒有就此連根拔除。

所謂百足之蟲,斷而不蹶,東緝事廠在朝中屹立多年,各類關系盤根錯節,眼下看似垮臺,背後卻一直有人興風作浪。

其中,就不乏蟄伏在暗處,想要伺機刺殺齊岷,以替馮敬忠報仇的人。

辛益細看齊岷,果然在其左肩發現一處傷口,臉上流露擔憂之色。

齊岷道:“無礙。”

說完,便否認辛益剛才的結論:“刺客的箭是朝着王妃射去的,他們目的不是我。”

街頭觀戲的一幕無比清晰地在腦海裏回放着,齊岷可以确信,那一支箭的目标是虞歡。

鬧市,街頭,戲臺……那是最适合殺人的場景、時機以及角度,如果不是自己反應及時,身法矯捷,虞歡必然當場斃命。

想到這裏,齊岷心頭微微一震。

虞歡……是被他送上戲臺的。

“莫非……他們以為王妃是頭兒的心上人,所以……”辛益吞吐推測着,被齊岷瞪來一眼。

辛益心虛地舔唇,不免又想起虞歡今日佩戴着齊岷那玉佩一事,壯着膽道:“那不然,東廠的人為何要刺殺王妃?王妃今日一副尋常女郎的打扮,身上又戴着頭兒的玉佩,不知情的人看在眼裏,自然會以為王妃是頭兒的相好。”

說到後面,聲音越來越低,因齊岷的眼神實在冷峻得瘆人。

辛益只得暫時壓下心頭的疑窦,暗示自己玉佩一事一定另有誤會,齊岷絕不可能對虞歡抱有什麽心思。

“查下去。”齊岷冷聲。

辛益有些走神,擡起頭來時,一臉“查什麽”的懵樣。

齊岷眼神更陰鸷。

辛益頭皮發麻,忙答應,可光靠一個被閹過的刺客,又能順着查出多少有用的信息?

“吏部那邊還有貪污案在查,萬一這邊暫時查不出個所以然,那……”

“那就割了你的舌頭。”齊岷語氣不容置喙,轉身往屋外。

辛益下意識捂嘴,先是腹诽了一聲這跟我的舌頭有什麽關系?緊跟着便想起上次虞歡在客棧裏要割人舌頭的情形來。

蒼天,這倆人,是對別人的舌頭有什麽執念嗎?!

齊岷回屋以後,第一時間處理了左臂上的傷口。

傷并有些深,包紮完後,齊岷穿上亵衣,起身時,看到桌上的一枝茉莉花。

因為在戲臺上躲箭雨,花瓣已被碾搓得不成模樣,幾片綠葉蔫頭耷腦,花枝中央折斷了一截。

已然是一朵備受□□的花。

齊岷拿起來,又放下,眼前再一次浮現起虞歡遇襲的情形,眉峰壓緊。

如果他沒有看錯,那一箭,是瞄準着虞歡的頭顱而射的。

而如果他再慢一點,哪怕只是多一閃念的遲疑,虞歡就成這桌上的枯花了。

原本以她做餌,是引來周全山,誰承想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虞歡這一條誘餌,差點被他投入虎口。

今日的局,是他算錯了。

屋外傳來敲門聲,齊岷喊進,錦衣衛進來取走藥箱,順便問齊岷可還有什麽要處理的衣物。

齊岷示意衣架上被利箭劃破的飛魚服,目光略過革帶時,後知後覺——虞歡還沒有把玉佩還給他。

床帳裏,光影幽微,虞歡握着一塊和田玉靠坐在床頭,聽春白在屋裏誇贊齊岷的英明神勇。

“聽說齊大人這次安排了二十多名錦衣衛暗中随行,刺客剛一現身,便給錦衣衛殺了個片甲不留,就連驿館裏也早有大人埋下的陷阱。啧,原來奴婢只以為齊大人兇神惡煞,所以能坐上這指揮使的位置,現在想來,大人有勇有謀,神機妙算,難怪能得聖上青眼呢!”

齊岷在千鈞一發間救下虞歡的事,春白已聽說了,甚至于齊岷為救虞歡而受傷的消息也已在驿館裏傳開。春白雖然憂心齊岷被虞歡蠱惑,但更慶幸今晚有他陪在虞歡左右,不然虞歡有個三長兩短,她可就沒活路了。

春白感慨完,卻見虞歡坐在床帳裏,半晌沒有動靜。

“王妃?”

虞歡摩挲着手裏的玉佩,一言不發,目光匿在帳內暗影裏,幽深昏暗。

今天逛廟會,她穿的是尋常襦裙,而齊岷穿的是飛魚服。

埋伏在人群裏的錦衣衛全部着布衣,人數在二十人以上,那是所有錦衣衛裏一半以上的兵力。

齊岷是從一開始就知道會有刺客來襲擊的。

街頭看戲的情景歷歷在目,喧鬧的喝彩聲裏,齊岷的聲音貼着耳廓落下來:

——想去嗎?

——給藝人搭把手,一般都有彩頭。

——去吧。

虞歡撫弄着手裏溫熱的玉,眼神似森冷的冰。

神機妙算?

齊岷豈止是神機妙算?

他明明是用她做誘餌,引來周全山等人發射暗箭,自投羅網。

戲臺上的那一箭,應該是沖着取她性命來的吧?他到底是怕不能向上頭交差,所以挺身“相救”,虧她那時候還心疼得不行。

齊大人,齊大人,好一個費盡心機、老謀深算的齊大人啊……

“王妃,齊大人今日沒有受傷吧?”

春白湊近來問,虞歡目光如冰,看着玉佩,想着被齊岷抱着躲開那一支暗箭的兇險情形。

“受傷了。”

春白一驚,忙又問傷勢是否嚴重。

“不嚴重。”虞歡冷漠回答,眼前閃過齊岷抱着她滾在戲臺上躲開箭網的畫面,“太可惜了。”

“?!”

賀雲枱聽聞廟會、驿館兩處同時被賊人襲擊,次日天一亮,便親自來驿館詢問情況。

齊岷應付了一會兒,送走人後,返回後院。

辛益跟在一側,彙報昨天夜裏熬夜查出來的線索。

“街頭抓住的那五個都已驗身,全是閹人,其中一人後背有燒傷,初步推測,是田興壬養的那一撥人。頭兒,你說王妃是不是得罪過什麽人?”

原東廠廠督馮敬忠麾下有兩大得力幹将,其一是齊岷,其二便是辛益口中的田興壬。

田興壬與馮敬忠一樣,都是宦官,在齊岷得勢前,一直是馮敬忠的頭號親信,主要的任務之一,便是替馮敬忠豢養閹人殺手。

兩年前,馮敬忠授意田興壬除掉屢次彈劾東廠的右佥督禦史,動手時,突發大火,不少殺手被火所困。

辛益提及的這一個,很有可能就是那撥殺手裏的一人。

“接着查。”

齊岷不多言。馮敬忠伏誅後,田興壬迅速潛逃,目前仍然下落不明,那一批受他豢養的殺手則仍以寺人身份出入大內——齊岷手上并沒有那一批殺手的完整名單。

如果這次刺殺虞歡的兇手真是那一撥人,那錦衣衛便能順藤摸瓜,揪出一大批潛伏在暗處的東廠餘孽。

辛益點頭,突然對這件事産生起極大的熱情,便欲再聊一聊,忽然發現齊岷正朝着虞歡的住處走。

“……”

辛益深吸一氣,安慰自己齊岷是來查案的。

進院後,齊岷徑直入屋,看守在門外的錦衣衛臉色微變。

齊岷進屋後,眉頭一皺,退回來問:“人呢?”

錦衣衛拱手:“王妃今日心情不好,一早起來,便去花園裏散心了。”

派來看護虞歡的錦衣衛有兩人,一人負責留守,一人負責随身保衛。齊岷眼眸微垂,轉身朝花園裏走。

驿館裏的花園規格不大,設計倒是頗為雅致,假山後劈開三丈見方的湖,栽種荷花,喂養鯉魚,湖心建着一座觀景亭。

亭外站着護衛的錦衣衛,亭裏,則有一人倚坐美人靠上,玉顏仙姿,貴不可言。

齊岷上前,入亭後,看見虞歡手裏把玩的一物,眉峰微斂。

辛益擡眼,看見以後,臉色跟着一沉,黑得跟塊鍋底似的。

虞歡手裏玩着的,正是齊岷佩戴在身上的那塊玉佩。

齊岷駐足,虞歡并不理會,一手拿着玉佩,一手勾着底下的金流蘇玩,神态冷淡而不可一世。

春白在一旁懸着心行禮。

“二位大人匆匆前來,不知有何貴幹?”

齊岷開門見山:“取玉佩。”

春白便看虞歡。

虞歡神色不動,接着玩流蘇,半晌,才慢悠悠問:“指揮使的這塊玉佩成色極好,是旁人送的嗎?”

齊岷一聽這聲音,便知虞歡今日又要開作了,薄唇抿着,嗯一聲。

“什麽人送的?”

“故人。”

“男人?女人?”

齊岷看着虞歡,淡聲:“女人。”

虞歡絞着流蘇,少頃後,撩眸看過來,昔日明媚的桃花眸映着日影,卻是清淩淩的。

齊岷眉目不動。

虞歡問:“指揮使昨日是故意拿我做餌,引周全山上鈎嗎?”

這似乎是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然而一問完,亭裏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

春白駭然地看向虞歡,難以置信;辛益眉頭緊壓,眼裏明顯是意外與戒備之色。

齊岷神色冷峻,一瞬不瞬地盯着虞歡,良久後,坦然應:“是。”

虞歡手一揚,玉佩被抛起,“噗”一聲落入湖裏。

作者有話說:

大美人就是這脾氣,又嬌又兇。

專治閻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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