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寒雨霏霏江上路
謝恒言小心翼翼地在他身邊坐下,“師叔為何會在此處,難道也是要回鶴鳴派麽?”
沈秋暝微微側首:“我此番北上,本打算直接赴長安參加武林大會,不料路遇險境,方想着回派中一趟,見過掌門,再做打算。”
謝恒言“噫”了一聲,從懷中掏出一翠竹令牌,“師侄本以為師叔也是接到太虛令才……”
沈秋暝驚道:“太虛令?!”
鶴鳴派與武當相類,同為道教門派,不過比起前者清規戒律要少了好些,亦不強求派中弟子遁世修道,故而收了不少沈秋暝這般的世家子弟。鶴鳴派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即不管下山與否,一日為鶴鳴弟子則一世為鶴鳴弟子,在江湖中衆弟子應相互照拂,而若派中有大的變故,弟子則應回師門聲援。
太虛清虛沖虛三令,則因此而設,其中太虛令規格最高,派中弟子無論老幼尊卑,接到此令均應放下手中一切事物,于一月內返歸鶴鳴。上一次出太虛令,還是六年之前,先掌門仙逝時所發。
“正是,”謝恒言點頭,神情亦肅穆下來,“接到太虛令時,師侄正在南诏,一路快馬加鞭,也已過了一月有餘。”
沈秋暝捏着令牌,緊蹙雙眉:“我離家太久,竟未接到,真是罪無可恕。你可知,派中有何大事?”
“師侄不知。”
見他客氣得過分,沈秋暝不耐地擺了擺手,“你我兄弟相稱罷,師叔師叔的,生生把我喊老了幾十歲。”
“那……”謝恒言笑眯眯道,“鞍前馬後、端茶遞水是不是也可以省了?”
遠處傳來船夫的吆喝聲,沈秋暝雍然起身,扔下一句:“在江底喂魚,與我一道回鶴鳴,挑一個吧,好師侄。”
小舟于江中疾行,留下一道劍痕似的波紋。
謝恒言跽坐在旁,小心翼翼地煎着茶餅,沈秋暝惬意地欣賞兩岸景致,如絲雨簾被斜風吹到臉上,他卻毫不顧忌。
“你上次回派中是什麽時候?”
謝恒言愣了愣,左右看看,才确定沈秋暝是在問他。
“恐怕是去年了,師祖大壽,我回去給他老人家賀壽來着。”
沈秋暝嘆口氣:“說起來,我也算是不肖弟子,自下山以來,還未回過派中一趟。”
謝恒言很是驚訝:“據我所知,除去掌門繼位的太虛令,太師祖慶壽的沖虛令外,似乎還有一次是齋醮法會?這三次師叔都未回去?”
緩緩起身,沈秋暝立于雨中,不由有幾分悵然:“或許你曾聽過我的名號,我這人有個大毛病,就是愛管閑事。”
“可……難道師叔未被懲戒麽?”
“先掌門逝世那次,我在漠北……涉及機密,我便不細說了。我曾向掌門傳書,事關重大,他便恩準我不回派中;師叔祖萬壽那時,我正幫着金華雙林寺查找失竊的佛骨;至于齋醮法會……”沈秋暝輕咳一聲,自己都覺得有些說不過去,“在派中時,我也未去過幾次。”
久不見人搭話,沈秋暝回頭,就見謝恒言低頭煎茶,兩肩微微聳動。
“師叔的轶事,我也聽師父提過幾次。”
想起老實憨厚常被自己氣到口吃的大師兄,沈秋暝也禁不住笑起來,坐在謝恒言旁邊,湊過去問道:“口木兄說了我不少壞話罷?”
謝恒言嘴角抽搐:“師兄說師叔你骨骼清奇,是練武奇才……”
“不打诳語,他那話說的多半是掌門不是我,”沈秋暝接過他手中瓷杯,端詳上面翠竹圖紋,“出門在外,還帶這些個勞什子,哪裏像個江湖人。”
“不喜食素,偷獵山中野味;不慎燒了數本古經,臨摹一本充數;與師兄弟私鬥,禁足半年。”謝恒言偷瞥他一眼,“師傅就說了這些。”
沈秋暝輕啜茶水,感慨道:“人不輕狂枉少年,想不到我當年竟如此風華。”
謝恒言腹诽他厚顏無恥:“師傅一直納悶,為何如師叔這般的人物,最終竟還未被逐出師門。”
冷哼一聲,沈秋暝道:“我與他不同,他入門本就是為了青燈黃卷當道士的,而我入鶴鳴,不過是為了修習武藝,清規戒律本就不是我的本分。難道你不是麽?”
謝恒言搖頭:“師叔恐怕也看出來了,我天資平平,學武是為了強身健體,沒想過其他許多。”
“哦,那你生平志向是?”
謝恒言稍稍有些赧然:“其實我本書香門第,家人對我寄望極深,無奈考了三次進士都未……”
“想當官?”沈秋暝眉毛一挑,“何不早說!本朝又不是只有科舉一條路,待武林大會終了,我可為你引薦達官貴人,不敢保你青雲直上,混個溫飽總是不成問題。”
謝恒言拱手:“大恩不言謝,那我便先謝過師叔。不過……”他眼中似有狡黠,“萬一我是那貪贓枉法魚肉百姓之徒,師叔保舉我,那可不就有違俠義之道?”
“哦,”沈秋暝微微擡眼,“鶴鳴派門規其三。”
謝恒言笑着誦背道:“若有不仁不義不忠不孝背離祖宗叛棄師門者,誅。”
兩人對視一眼,齊齊大笑出聲,沈秋暝搭上他的肩膀:“你這小師侄,不似派中那些老頑固小頑固,倒是有幾分意思,日後要是林口木敢為難你,盡管報我的名字,我為你撐腰。”
謝恒言似是不慣與人碰觸,僵了下方能自若:“男兒頂天立地,他日師叔可別食言吶。”
沈秋暝笑道:“你也太小瞧你師叔了。”手指卻不動聲色地從他脈門上拂過,頓時已探究竟,脈象雖然沉穩,內力卻極是虛浮,看的出武功不過爾爾。謝恒言為他添茶,沈秋暝笑得粲然,疑窦卻只消卻一半。
于險境中巧遇同門雖是好事,可行走江湖十年,他早知道,世上的事情多半壞就壞在這個“巧”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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