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洛鳴山是天快亮的時候才回來的。

就像昨晚他如煙似霧地消失在原地一樣。

他也是突兀地回到房間裏的。

房門安安靜靜，沒有動靜，唯有熟悉的腳步聲乍然出現在窗邊。

“鳥湯要熬多久呢？”趙行聽見他語氣輕快地詢問做飯機器人。

一切聲音纖毫不落地從耳邊浮現。

接水的聲音，放血的聲音，拔毛的聲音，切肉的聲音。

不知名的鳥咕嘟咕嘟地在火上慢熬。

…………

“刺啦——”

趙行聽見門框上的那道隔音光幕被人輕輕扯下。

屋外的煙火聲音也一瞬間湧入左耳。

“叩叩。”

房門被輕敲了一下，洛鳴山悄悄探出了頭。

“趙哥，醒了嗎？我今天也熬了湯，是黃騰鳥湯，快點起來喝吧。”

——是黃騰鳥湯還是黃毛鳥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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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趙行覺得洛鳴山應該不至于喪心病狂地真把黃毛剁了給他熬湯喝，但他還是不由自主地對此進行了聯想。

趙行聲音微啞：“不……我不吃，你以後也不用再給我做飯了。”

洛鳴山愣了一下，打開門就往屋裏走：“趙哥？你怎麽了？是身體不舒服嗎？”

他聲音變低了一些，音線與趙行昨晚聽到的完全重合。

趙行渾身一顫，語氣忽然暴躁起來：“我他媽說不吃，也不用你做飯了，你耳朵聾了聽不懂？滾出去，別打擾我休息！”

洛鳴山愣了一下，眼圈瞬間就紅了。

但他只是低聲下氣說了聲對不起，關上門，不再打擾趙行休息。

趙行緩緩将被子拉過頭頂。

視野變得一切漆黑，可趙行知道，天早都亮了。

就好像他不該再自欺欺人一樣。

洛鳴山今天早上是忽然出現的，卧室裏的隔音光幕也是被他親手扯下的。

昨晚發生的一切不是夢，不是幻境。

洛鳴山也沒有被怪物奪舍。

無數個詭異的，不合理的場景瞬間得到解釋。

黃毛的聲音再次從耳邊響起：“你不光要提防我，你還要提防——”

提防誰？

“落花流水，明知故犯，煽惑人心……試試會不會被封號？”

趙行終于理解了彈幕裏那些莫名其妙的字眼。

——洛鳴山。

趙行閉上眼。

可無數個場景卻一股腦湧了上來。

在樹林裏打架的DF組看見他們撒腿就跑。

在白塔周圍燒烤放松的衆人看見他們瞬間亂作一團。

再往前。

十多天前，X01明明直沖他們而來，卻莫名其妙轉移了目标。

随即，他路上所見的電子板一個接着一個出現問題。

【F101快跑！你背後的洛鳴山不——】

VIP彈幕試圖向他揭露一切。

“啪！”

結果卻是電子板爆炸，全島停電。

——洛洛好他媽厲害。

脅迫着整個島嶼，整個節目，所有觀衆，都陪着他演戲，說瞎話。

……

回憶在他腦海裏不斷放映着，最終以他自己說過的話作為結局。

“你的意思是說，你比我更了解洛鳴山？”

“谷小西，如果你有腦子的話，就別在我面前污蔑洛鳴山，你覺得我會相信你，還是相信他？”

“當然能發現，我是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

……

曾經說過的話，像是一道道巴掌一樣甩到自己臉上。

曾經他有多麽自以為是，現在他就多麽像是個笑話。

所有人都知道洛鳴山的真面目。

只有他被蒙在鼓裏，像是猴一樣被戲耍，所有人都在看笑話，看他如何被愚弄戲耍。

一股燥熱感在全身蔓延。

讓他指尖發麻。

恥辱，羞躁，憤怒。

無數種情緒交織在一起，牽扯出一絲令他輕顫的恐懼。

對。

恐懼。

嚣張肆意，覺得自己無所不能的趙行在這一刻竟然怕了。

他怕了。

洛鳴山怎麽能演得那麽真？

他怕了。

洛鳴山根本不是人，他身負令人難以想象的強大力量，足以讓X01改變方向，讓整個島嶼都配合他演戲，趙行在他面前微弱如蝼蟻。

他怕了。

這已經是洛鳴山第二次戲弄他。

時間好像又退回到了十多年前。

“洛洛乖，別害怕，告訴阿姨，是誰推的你？”

“阿行哥哥。”

……

當時的憤怒，震驚，不可置信再次上演。

原來他趙行活到20歲，依舊毫無長進。

他明明知道洛鳴山卑劣，自私，謊話連篇，卻還是會再一次被他玩弄欺騙。

洛鳴山是天生的惡種和變态。

而他趙行，則是個舉世無雙的超級大傻蛋。

半個小時後，趙行走出房間。

洛鳴山正在餐桌邊坐着，垂着頭，盯着面前鮮美的鳥湯，模樣有些呆呆的。

看見趙行出來，他猛地擡起頭。

可他眼圈還是紅紅的，表情也很難過，他小聲喊：“趙哥……”

好不可憐。

好會演。

趙行在心底嗤笑，面上卻不動聲色。

他走上去，半蹲在地上，把整個臉頰都埋在洛鳴山頸窩：“對不起洛洛……我剛剛不該對你發脾氣。”

他頓了一下，聲音悶悶的：“我……我右耳還是聽不到遠處的聲音，我有點害怕，又做了不好的夢，所以遷怒你了，對不起。”

洛鳴山伸手摸了摸趙行的右耳，語氣擔憂：“趙哥，你的能力還沒有回來嗎？”

趙行點點頭，他放開洛鳴山，看着他澄澈的眼：“洛洛還生哥哥的氣嗎？”

洛鳴山輕輕搖了搖頭：“我知道哥哥現在也很難過，也很慌亂，我不會生哥哥氣的。”

趙行笑着蹭了蹭洛鳴山的鼻尖。

洛鳴山也彎了眼，湊回來就要親吻他的嘴唇。

趙行卻輕輕避開了。

他揉了揉洛鳴山的頭：“我去洗個澡，你讓機器人随便做個三明治吧，我不想喝湯。”

洛鳴山乖乖點了點頭。

從浴室出來，洛鳴山仍然坐在餐桌上等着他吃飯，只是早餐已經從鮮美可口的鳥湯變成了模樣規整的三明治。

趙行坐在他對面，一邊吃三明治一邊說：“今天白天我們可以歇一歇，晚上下雨後再出去找惡靈。”

洛鳴山點點頭，表情有些開心：“趙哥這麽厲害，一定很快就能完成任務的。”

趙行笑笑。

是啊，托你的福。

趙行：“我們可能馬上就要離開小島了，開心嗎？”

洛鳴山：“開心！”

趙行卻不怎麽開心。

他當時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從地底下出來，可出來沒幾天，洛鳴山就使手段跟了過來。

那麽即便他拿到登船票後舍棄“獎品”，獨自離開小島，洛鳴山應該也能毫不費力地再次出現在他面前。

而且這樣，還會暴露他已經知曉了洛鳴山真面目這件事。

到底怎樣才能安全又徹底地甩開這個人呢？

一想到自己還要和這個披着人皮的怪物相處許久，趙行就覺得脊背發涼。

趙行垂眸，不動聲色地喝了口熱牛奶。

吃過飯後，兩人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這回趙行刻意避開了成人頻道，電視上的畫面最終停留在動物頻道上。

藍星上的動物大多是人類從地球帶來的，如今的電視裏就展現着一只老虎矯健的身姿，它在叢林裏奔跑撲食，瞬間咬斷了一只黑色野豬的脊椎，殘暴血腥。

趙行轉頭看洛鳴山，洛鳴山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電視裏的“大貓”。

“喜歡老虎嗎？”趙行忽然問。

洛鳴山立刻轉頭看向趙行，笑着點點頭：“喜歡。”

趙行：“為什麽喜歡？”

洛鳴山：“很可愛。”

趙行忽然想起洛鳴山18歲的時候也是讓自己給他用木頭雕了一個小老虎，自己把老虎雕得威風凜凜，煞氣十足，洛鳴山卻評價：“很可愛。”

對啊，當然可愛。

他那麽強大，動動手指都能把老虎捏死，當然覺得龇牙咧嘴的老虎像小貓一樣裝腔作勢，頑劣可愛。

所以他才會說出“我就是喜歡他兇狠暴躁的樣子，像大貓似的，可愛得要死”這種輕慢的話吧。

趙行伸手捏了捏洛鳴山的臉，啞聲笑道：“可是我覺得洛洛更可愛呢。”

洛鳴山臉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紅了。

他眼睛亮亮的，清澈見底，天真，可愛，羞澀，充滿依賴。

……怎麽能演得這麽好？

趙行忽然毫無征兆地把洛鳴山抱了起來，走到卧室把他扔到床上，然後整個人都覆了上去。

洛鳴山身子一下子就僵硬了。

趙行卻好似沒有發現他身體的抗拒，反而把手從他家居服的衣擺下伸了進去。

趙行咬了一下洛鳴山的耳朵，聲音沙啞又暧昧：“洛洛，馬上就要離開小島了，要不要做點事情，提前慶祝一下？”

洛鳴山睫毛劇烈顫動了起來，整個耳根都是紅的，他小聲地，怯懦地，鼓起勇氣說：“……阿行哥哥，你……剛醒來沒多久，還不能太勞累。”

趙行卻拉開抽屜，從裏面拿出那個大大的粉色豪華禮盒。

他把盒子扔到床上，低聲笑着，語氣輕佻過分：“沒關系，哥哥累不着，哥哥可以給洛洛用玩具。”

洛鳴山整個人都僵成了一座發着熱氣的雕像。

腦子也亂亂的。

他睫毛亂顫，茫然無措地閉着眼，以至于他根本沒看見趙行的表情。

趙行看着他，眼底是前所未有的清明，不沾一丁點兒欲望，反而唇角緩緩勾起，臉上漏出毫不掩飾的譏諷和惡意。

“洛洛是不喜歡玩具嗎？”

他最後兩個字吐得又輕又慢，帶着壓抑的，只有自己知曉的濃重諷刺。

——玩、具。

昨天晚上。

在洛鳴山說要炖了那些鳥人熬湯之後，在洛鳴山化作光霧消失在原地之前。

他還說了一句話。

是很輕飄飄的一句話。

是讓趙行徹夜失眠的一句話。

是讓趙行整個人都變成笑話的一句話。

是讓他驚懼于自己枕邊人是個怪物的同時，又讓他激起磅礴怒意的一句話。

……

“愛人？”

他聽見洛鳴山輕笑一聲，彈了彈煙灰，語氣中似乎帶着調笑意味的困惑。

“不是……你小時候沒有很喜歡的玩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