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036 這般戲弄,很好玩麽?
都說屋漏偏逢連陰雨, 明淵閣內接連下了幾天的雨,潮濕難耐。
工部派人前來修葺,白雨漸便不得不挪位置。
“大人請往這邊走。”
“明淵閣中有一處禁地,裏面放置的都是太行的禁書。平常是不允許任何人出入的。”
小順子領着這位年輕的大人走進一間屋室。
而他口中的禁室, 與這間僅僅一牆之隔。
小順子忍不住打量這位大人。
這十餘天的相處下來, 他待人分明溫和有禮, 一點不像外界傳聞的那般倨傲。
“大人,到了。”
白雨漸卻不知在想些什麽。
他忽然喊住了那小太監, 終是将盤踞在心底的困惑問出了口:
“請問那位芳華宮的娘娘,她……”
“此事啊, ”
小順子舒了口氣, “大人還請寬心。讓人攪擾了大人辦公,是小的失職。那女子早被帶走,關在了芳華宮中, 想必以後不會再發生這種事了。”
“關着?”他喃喃重複。
“畢竟是個有瘋病的, 誰知道會惹出什麽禍事呢?她被聖上厭棄之後,就時常瘋言瘋語, 還經常無緣無敵地啼哭,着實滲人得緊,就連咱們這些做下人的, 都不願理會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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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雨漸默了默, 忽然輕聲道。
“抱歉,能與我說說那位娘娘的事麽?”
小順子有些驚訝地看了他一眼。
白雨漸一頓,說:
“她……與我妹妹有些神似。”
“哦,”小太監年紀不大,也沒什麽心眼,“芳華宮那位, 叫什麽真……什麽的。她是前兩年進的宮。”
“說起來,她也是運氣好,禦花園偶遇醉酒的聖上,聖上興致來了,便将她幸了。一個宮女,封作美人。”
“可聖上日理萬機的,哪裏記得一個小小的美人,轉頭就忘在了腦後。”
“後來,她沖撞了貴妃的儀仗,還出口不遜,惹得聖上不悅。原本是要賜死刑的只是,恰逢貴妃娘娘生辰,不欲見血光,便将她關進了冷宮,留了一條命在。”
小順子嘆了口氣:“可小的看啊,還不如死了算了,這般生死不如地活着,半點尊嚴都沒有。”
他壓低了聲音,“芳華宮那些老宮女啊,最喜折虐人。總是用鐵鏈把女人鎖着,關在屋子裏面,十天半個月都不給飯吃。”
白雨漸抿緊嘴唇,臉色難看。
小太監見狀,連忙打了自己嘴巴幾下,說:
“可不興多說了,皇家的事,就是一個泥潭,總之,大人還是不要想着這女子了。也是她命該如此。”
“小的還有別的差事。告退。”
命該如此。
白雨漸立在那裏,風過,卷起他鬓邊碎發,寒星般的眼裏落滿晦澀。
芳華是太行冷宮,守衛森嚴,尋常人連靠近都不能。
更別說他一個外男。
為什麽,蓁蓁會進了宮。
她與聖上……
一天下來,他心緒紊亂,神思不屬。
尤其是在安靜之時,還能聽見從隔壁傳來沙沙之聲。
莫非是有鼠患?
他心煩意亂,忍不住走到聲音傳來之處。
隔着牆,指節曲起,在上面輕叩兩下。
他也不知這樣做是為什麽,大概是想吓退那些吵鬧的家夥。
那邊很快靜了靜。
他轉身坐下,看着卷頁上密密麻麻的字跡,忽然不知該從哪裏下筆了。
窗外,天色已暗。
他卻遲遲沒有點燈。
小太監那些話還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他忍不住想。
原來這兩年,她過得這樣不好。
難怪她看到他的時候那樣畏懼。
她都遭受了什麽……
這些問題萦繞腦海,讓他仿佛陷進了一個怪圈,神思越來越不能自主。
越想,心頭便越像是壓了一塊巨石般沉重。
與她重逢那一面,如今回憶起來,仿佛只是一場夢。
那人……真的是她嗎?
他的注意力久久不能集中。
他明明不該這般。
可那些說過的話、做過的事到底還是留下了痕跡。
越不願去想,便越是湧現。
他的腦海中,不住地放着最後別離那一幕。
她看着他,仿佛在看着一個陌生人,眼神冰冷得沒有絲毫感情。
白雨漸提筆,在紙上緩緩落下一個“盡”字。
終究是,緣盡了。
一聲幽幽的嘆息,回蕩在黑暗之中。
忽然,有人聲自隔壁傳來。
“……要說世間酒色財氣,唯有財色二字,最為利害。今日要說的,便是色這一字。”
“那後生定睛一看,只見那女子芙蓉面,冰雪肌,生來娉婷年已笄。袅袅倚門餘,梅花半含蕊,似開還閉。”
少女嗓音清甜,音色極其動聽。
她正在誦讀一個故事。
白雨漸皺眉聽着,逐漸聽出一些端倪。不過是那風月歡情,狐妖愛上書生的戲碼。
可慢慢,他聽出了一些不對勁。
“往下看,尖翹翹金蓮小腳,雲頭巧緝山鴉。
鞋兒白绫高底,步香塵偏襯登踏。
紅紗膝褲扣莺花,行坐處風吹裙袴。
口兒裏常噴出異香蘭麝,櫻桃口笑臉生花。”
她念字很慢,一字一頓。
魅語勾人,撩撥人心。
好像一縷縷的輕煙鑽進人的毛孔,叫人神魂颠倒,誤入迷煙瘴裏。
白雨漸四平八穩地端坐,神情隐沒在陰暗交界處,看不分明。
猶如老僧入定,他懸腕提筆,筆尖濃墨欲滴。
那嗓音又從隔壁飄來。
如同挑釁一般。
“……一個将朱唇緊貼,一個将粉臉斜偎。羅襪高挑,肩膀上露兩彎新月,金釵斜墜,枕頭邊堆一朵烏雲。”
“誓海盟山,博弄得千般旖旎,羞雲怯雨,揉搓的萬種妖嬈。”
她說完一段,便要咽一口唾沫,間或一聲朦胧輕嘆。
“楊柳腰脈脈春濃,櫻桃口微微氣喘。”
随着喘字落地,“啪”,他重重把筆擱下。
正在門口打盹兒的小順子驀地驚醒,似有所感地回頭一看。
只見一道身影颀長挺拔,不知何時立在了門口,月色照得他一張面容冰雕雪塑,神色酷寒,堪稱可怖。
尤其是那一雙眼,覆了三尺凍雪。
白雨漸看向那扇緊閉的房門。
“打開。”
沉沉二字,卻是疾言厲色。
“可這,這是禁室……”小順子支支吾吾,然而男子的眼神卻令他感到戰栗。
便是聖上,都沒有這般迫人的威壓。
不得不咬牙掏出鑰匙,插.入鎖孔。
只是還未打開,身邊人便一腳踹開了房門。
“轟”的一聲巨響,饒是見慣大場面的小順子,也傻了眼。
怎麽也沒想到,這位清高如月茭白如雲的男子,會做出這樣的舉動。
男子額角滲出汗水,愈發顯得發色烏黑、肌膚皙白,如同佛像一般不可亵渎。
一雙桃花眼裏嗔黑暗湧,分明怒到了極致。
白蓁蓁,
白蓁蓁,
白蓁蓁。
他滿心只有這個名字,焦躁與怒氣一股一股沖刷着心髒,鼓.脹到了極點,瀕臨爆發。
“白——”
他揚聲,卻是戛然而止。
看着空無一人的屋室,男子面色愕然。
小順子的聲音從後邊兒飄來:
“大人,您是不是聽錯了……小的一直守在這裏,未曾見到有什麽人啊。”
男子驀地扭過頭來,眼裏竟是猩紅一片。
看得小順子一陣駭然。
白雨漸閉了閉眼。
擡手按住太陽穴,額角青筋突突直跳,難以形容心裏是什麽情緒。
憤怒,失望,躁郁……
到最後化成了一片平靜。
古井無波的平靜。
似乎連那飄至鼻間的,淡淡的杏花香氣,都只是他的錯覺罷了。
小順子看着他蒼白的臉色,有點不放心:
“可要小的給您請太醫?”
“……不必。”
也許是最近太過勞累,憂思成疾,生了魔障。
他想。
“小兄弟,能否請你幫個忙。”
白雨漸轉身,溫聲開口。
小順子驚訝:“大人有何吩咐?”
他默了一默,從懷中取出一物:
“煩請将這個交給芳華宮……那位娘娘。”
他垂下眼,又加上一句:
“只是此事,還請千萬保密。我妹妹失蹤已久,我心中念她,遍尋不獲,不知她竟在宮中。我別無他法,卻也不願看她繼續受苦。此物雖然作用不大,或許可以……保她平安。”
男子眼神清明,言辭懇切。
……
“這是白大人要奴才送去芳華宮的。”
小順子低着頭,恭敬捧出一物。
蓁蓁拿過來掂量了一下,沉甸甸的很是有些分量,上面還殘留着體溫。
她不可思議地笑了笑。
白雨漸不過上任數月,每月俸祿不過爾爾。
這滿滿一袋子的銀兩,是攢了多久?
不過嘛,白家薄有家底,要拿出這些,應當也不算困難。
她沒放在心上,将錢袋随手扔給婢女,一點點折起書卷。
“奴婢不解。娘娘為何對……避而不見?”
玄香忍不住發問,她不明白為何娘娘只是在隔壁念書,卻不露面。
“心急吃不得熱豆腐,”蓁蓁接過玄香遞來的清茶,眼裏分明蕩着笑意。
“這攻心之事,得慢慢來,急不得。”
……
幻聽之症,接連持續了數日。
白雨漸懷疑自己病了。
他指尖搭在腕上,沉下眉眼。
這兩年筋脈經過潤養,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只那毒素淤積在體內,時有陣痛傳來,攪得他睡不安寧。
加上那擾人的聲音,接連幾天下來,饒是他之前休養得再好,身子骨也有點吃不消了,臉色肉眼可見的一天比一天蒼白。
小順子每次見到他,都要擔憂地詢問兩句,見他神色平常,似乎本人也不大在意,便也不再追問。
……
今夜,無星無月。
滴漏聲聲,正到寅時。
少女甜美的嗓音按時響起。
他握着筆,坐在案前,臉色靜默。
她吐字清晰,聲線清嫩,令人想到小荷才露尖尖角,世間最純潔最稚嫩的事物。
說起那些不堪入耳的字句,卻是畫面感十足。
她似乎是又翻過一頁,紙頁沙沙,伴随着上揚的尾音,貓爪子般撓在人心最柔軟的地方。
白雨漸不禁感到困惑。
她究竟可以做到何種地步?
似乎有意放縱,他沒再理會。
骨節分明的手握着筆,重新書寫起來。
男子神色沉郁,心如止水,額頭幹燥光潔,滴汗未出,不複當初的混亂無措。
倒好似那道嗓音,成了他鍛煉定力的法門。
這天,蓁蓁換了一個戲本子。
這戲本子的內容,她第一次看的時候也大為吃驚。
她躺在軟墊上,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撫過那段放.浪的字跡。
還沒開口念呢,書本驀地被人從眼前抽走。
“玩夠了沒有。”
男子的聲音響起,玉石輕擊的清朗微寒。
她渾身一僵。
緩緩擡頭,對上一雙漆黑淡漠得幾乎沒有感情的眼瞳。
白雨漸不知何時就等在這裏了,那本露骨至極的書被他攥在手心,隐隐怒氣地用力。
男子身量極高,雪青色的官袍上一雙展翅仙鶴藏于華貴雲紗,眼眸低垂,居高臨下地看着她。
蓁蓁一怔,随即收起了驚訝,好整以暇地迎上他的眸光。
“接連幾日這般戲弄。好玩麽?”
他開口。
與以前管教她的語氣一般無二。
像是長輩訓斥自家學壞的孩子。
蓁蓁眨了眨眼,眼裏閃爍着好奇。
還有一絲不解。
之前秋娘精心培養于她,一把嗓子如同黃莺出谷,常讓她坐在珠簾之後,讀一些話本。
收效甚佳,每每都是賓客滿座,讀到那豔.情片段,更有人頻頻叫好,甚而想出重金包她,皆被秋娘擋了回去。
今兒這話本上的字句,饒是她看過不少,都會感到面赤耳熱,他卻無動于衷。
這般冷感,難怪娶不到老婆。
“你從哪裏找到這種書的?”
少女輕輕哼了一聲,低下頭,玩着自己的指甲。
白雨漸卻自己找到了答案。
是了,這裏是禁室,自然到處是禁書。
他看她一眼,聲音沉緩,“或許,我應該問你,你是怎麽進來的。”
她聽出他的怒氣,忍到現在才發作,還真是為難他了。
不過她選擇無視。
少女對他的話完全沒有反應,甚至抓住他的袖子,想從他手裏把書搶回來。
白雨漸垂眸。
曾經最熟悉的人變得陌生至極,花香飄到鼻尖,摻雜着一股幽幽的體香。
她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纖白細嫩的手腕。
上面挂着一條鏈子,寶石血紅,閃爍着幽微的光。
她望着他的眼睛,認真地說:“把書還給我。”
白雨漸看着她,仔細分辨她的神情。
分明沒有破綻,他知道蓁蓁說謊時,眼神會不自覺地飄向其他地方。
而且右手會不自覺地抓着衣角。
這些他熟悉的小習慣,都沒有了。
少女面容嬌俏,純淨之中,有種天然的魅。他忽然發覺,在她眼尾,有一顆很小很小的痣。
“……你不是蓁蓁。”
他後退兩步,臉色發白。
少女卻喊住了他。
“喂。”
“你說的那個蓁蓁,是不是你喜歡的人啊?”
她嗓音甜美,指尖繞着一縷發絲,繞啊繞的,忽地眼珠一轉:
“我叫做元貞。”
“你喜歡的那個蓁蓁,是不是長得跟我很像呀?”
白雨漸不說話,一雙桃花眼深深地凝視她。
蓁蓁笑了,視線從他的面龐,緩緩下落到他手中:
“你快還給我了。這可是我最喜歡的,我還沒看完呢。”
隔了好久,男子低啞的聲音響起:
“這不是你該看的。”
“你管得着嘛。”
她嗆他,卻用一種撒嬌的語氣。
她直接将那本書搶了回來,手指擦過他的尾指,觸感滑膩。
然後轉身躺下。
躺椅在晃,她整個人也在晃,裙擺飄啊飄,纖細小巧的腳上套着一雙繡花鞋,欲落不落,她看得津津有味,偶爾看到精彩的地方,還會輕笑起來,唇邊浮現淺淺的梨渦。
“別看了。”
一想到那些不堪入目的字句,他便覺得眼前的場景十分刺目。
骨節分明的手伸到面前,這一次她學乖了,飛快将書卷壓在了屁.股底下。
她挺起上身,迎着他的眼眸,生氣地說:
“你好煩。”
“你為什麽管我?”
白雨漸默了默,決定采取迂回的策略:
“告訴我,為什麽要看這種書。”
她跟蓁蓁長得實在是太像了。
但是蓁蓁,絕對不會沉迷這種東西。
她生性單純,就像一張白紙。
“嗯……為什麽,嗯……”
她歪頭想了一會兒。
她走下躺椅,裙擺拂過地面。她走到了白雨漸的面容。猛地踮腳靠近,那雙蒙着淚膜的眼,似有水光傾瀉而出。
“因為,我要勾引聖上。”
轟的一聲,大腦一片空白。
——她絕不是蓁蓁。
蓁蓁不會這樣。
少女的神色天真無邪,好像不覺得自己說出了何等大膽放肆的話語。
她纖細的手臂,幾乎攀在他的肩膀上,吐氣如蘭,說完就輕輕笑了起來,眉眼彎彎。
他的眼眸剎那間變得寒冷無比。
像是天山上終年不化的雪。
他推開了她,毫不留情。
少女被他大力推離,驚呼一聲,踉跄幾步,柔軟的裙擺飛揚而起,緩緩飄落。
她趴伏在了躺椅上,以一種窈窕的姿态,身形顫顫,起伏有致。
烏發在後背上散開,順着瘦削的肩膀滑下,抹胸是煙雲紫,壓出雪嫩酥香,斜露緋紅一角兜衣。
她好像并不在意他的舉動,伸出手。
他看見她纖細的手腕上挂着一條紅寶石手鏈,襯得膚光勝雪。
她拿起書,重新興致勃勃地看了起來,無視身後那冰寒的目光。
白雨漸冷冷看她片刻,轉身就走。
少女嗓音嬌嬈,像是湖底的水草,拖着人一點一點,往下沉沒。
“……真個在下星眼朦胧,莺聲燕語。柳腰款擺,香肌半就,口中豔聲柔語,百般難述,迎來送往……”
蓁蓁指尖閑适,再次翻過一頁。
她知道他沒走。
他待自己嚴苛至極,做事絕不半途而廢,更何況是君主交代的差事。
邪念啊一旦種下,就會慢慢慢慢地生根發芽,直到長成參天林木的那一天。
到那時,白大人。
你還能維持住你清高的面目麽?
“噼啪”一聲,燭火輕響。
隔壁的聲音終于消失。
白雨漸想她大抵是累了。他聽見一道輕輕的哈欠,而後便徹底銷聲匿跡。
他墨眸淬冰,終是擱下了筆。
他不自覺地回想她的樣子。
她的衣裙是舊物,款式都是不大時興的,渾身上下除了那條手鏈以外,沒有別的貴重之物了。
白雨漸心口漫出苦澀。
他寧願那不是蓁蓁。
而是一個與蓁蓁相似的少女。
至少那樣,他不會像現在這般思緒紛亂,久久不能心安。
不知獨自坐了多久。
燭火也燃到了盡頭,四處暗了下來。
屋內靜得只有男子清淺的呼吸聲。
腳步聲輕輕響起,伴随着淡淡花香,一雙手蒙住了他的眼。
柔嫩細膩,觸感溫熱。
“放開。”
他冷聲叱道。
忽有柔軟馥郁貼上後背,男子剎那僵硬。
“我想試試。”
她說。
試試。
他的手握緊了,骨節攥得泛白,隐隐有青筋浮起。他的喉嚨裏像是卡着一根刺,不知該發怒還是将她推開,再好好訓斥一頓。
“什麽。”他聽見他自己澀聲問道。
少女略帶哀愁的聲音飄進耳中,“試試,能不能得到聖上的心。”
白雨漸渾身僵硬。
“一定是我太傻了,沒有伺候好聖上。一定是的,”她聽起來很是沮喪,“所以聖上才厭了我了。他寵愛那個貴妃,将我趕到那麽冷那麽暗的地方,一直不來看我。那裏有老鼠,”
“大人,你見過老鼠嗎?他們會啃我的腳趾頭,咬我的皮肉。”
“我好怕呀,我不想再回到那個地方去了。”
她貼在他的耳邊說,溫熱的呼吸吹拂,擦着他的耳廓,膩膩濕潤。
她喚他大人。
這樣陌生的稱謂。
白雨漸說不清心裏是什麽感受。
難怪她要看那些書。
這連夜的靡靡之音,不過是她抛出來的誘餌,她是在他身上進行試驗嗎,試驗可不可以挽回那個抛棄她的男子的心?
少女哀音婉轉,溫柔可憐。
“聖上什麽時候來接我。”
“我會好好伺候他的,再也不惹他生氣了。”
就在他耳邊,她訴說着滿腔的委屈,和對另一個男人的愛戀。
白雨漸手指捏緊。
如果,她真的是蓁蓁。
這兩年,在她身上到底都發生了什麽?
怎麽會讓她變成這副模樣?
一個又一個疑問,宛如魔音一般,一遍遍地在耳邊回蕩。
戳着他的心,摧着他的肝,直将他逼進萬劫不複的境地。
“我最後再說一遍,放開。”
不論心中是何等翻湧,他表面仍舊冷冽漠然,就連聲線也是四平八穩。
啊,好像行不通呢。
蓁蓁撇嘴。
她依言,将手放開。
一陣陰影徒然籠罩,她的手腕被人反剪到身後,衣料摩擦的窸窣聲響起。
燭臺從桌上跌落。
她被推到牆上,脊背咯得發疼。
夜色幽微中,男子居高臨下看着她,一雙眼裏盛滿冷意。
他身量高挑,幾乎是将她圈在懷中,凜冽的松香将她包圍。
少女擡起一雙因為疼痛而泛起水光的眼,望進男子沉郁的眸底。
她毫無懼怕,反而甜甜地笑:
“你說,我要是見到聖上,我就像這樣,掉兩顆眼淚如何?”
她的指,輕輕撫上眼角,蹭掉那滴淚水,又擡起臉,勾唇一笑。
“聖上會喜歡我哭嗎?還是喜歡我笑呢?”
白雨漸盯着她,看了很久。
“白蓁蓁,你是不是真的瘋了。”
他一字一句,面容晦暗,分辨不出是什麽情緒。
蓁蓁卻恍若未聞,忽然把手放在了他的胸口,向他靠近一步,“你這身官袍,料子真好。你一定是個大官吧。”
她貼得好近好近,近到可以聞到身上那股淡淡的香氣。
他身體緊繃,垂眼,嗅到她發間的幽香。
“你見過聖上了嗎?”
“聖上是不是很好看、很溫柔?”
她的嗓音,一聲一聲,鑽進他的耳中。
“我好喜歡他呀。”
她忽然輕輕地說。她的臉頰白裏透紅,淩亂的發絲下,是一雙含着水光的眼睛。
在他懷裏,一遍一遍地訴說情意,開口閉口便是聖上、聖上。
像是神智混亂,不辨人事的瘋子。
又像那陷入極端愛戀,難以自拔的癡情之人。
白雨漸一直盯着她,眼神從開始的晦暗難明,變得銳利深邃起來。
他眼睛生得極好看,标準的桃花眼,輪廓極深,瞳仁漆黑得沒有雜質。
他掃視着她,那眼神,像是要拿着一把刀,将她剖開,從頭到尾分析個透。
蓁蓁皺眉,她從來沒見過他這樣的一面。
不适地推了推面前的人,他卻紋絲不動。
手腕忽然被一把攥住,她微驚,對上白雨漸深沉難辨的眼眸。
蓁蓁猛地反應過來,他這是要……給她把脈!
他指尖冰涼,搭在她的腕上。薄唇緊抿,纖長的睫毛随着呼吸輕輕顫動着。
他許久沒有說話,期間時不時看她一眼。
半晌,白雨漸松開了手,神色煩躁不已。
她脈象紊亂不定,是體虛之兆。
加之尺脈太弱,似乎是腦袋受過重創,導致的記憶受損。
少女仿佛被他這副陰晴不定的樣子吓到了,身形有些瑟縮。
她低着頭,不知在看什麽。
忽然蹲下身,費力地伸着手,去撿那本掉在不遠處的書。
她的上裳有些松了,随着下蹲的動作從肩頭滑落下來,露出一段瓷白的鎖骨。
上面有一道隐約的紅色印記。
白雨漸眸光劃過,倏地一顫。
那是……
他的呼吸變得急促。
一個人可以通過僞裝,也可以通過模仿,變得很像另一個人。
比如前幾日皇帝給他送來的美人。
那人生得與池仙姬相似,宛如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性子也幾乎找不出差異。
可一把脈,便知不是。
就算、就算這個少女的脈象,是萬中無一的巧合。
那……鎖骨上的印記又該怎麽僞裝?
他記得那是他剛撿到蓁蓁不久,年幼的她便因水土不服,生了重病。
是他親手為她診治,精心調理,病症消後,鎖骨上便留下了這形似菱花的痕跡。
他如何會認錯?
少女仍舊匍匐着,努力去夠那本書。
這兩年她身量抽條,雖然削瘦,該長的地方卻也都長好了。
尤其是一把腰肢,極為纖細,愈發顯得其他地方纖秾合度。
一眼望去,甚至可以看見衣襟內的風光。
白雨漸猛地移開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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