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055 我想把你關起來

地牢陰暗潮濕, 只有淡淡天光透入,隐約可以看見空氣中的浮塵。

獄卒低語,“這裏面關着的是何人?”

“還能是何人,禦前曾經的大紅人。”

“他這是犯了什麽事?”

“要說這位白大人, 可真是人面獸心, 他竟然對皇妃起了心思, 還在明月樓犯下兇案,罪無可赦, 就要秋後問斬了。”

“可我怎麽聽聞,這位雁南明氏的家主品性高潔, 絕不會是那等色迷心竅的小人?”

“你這成日裏在大牢蹲守的, 怎麽斷定,他不是了?”

“你有所不知,他曾向聖上請求賜婚, 那女子是他以前的故舊, 原本似他這樣的人物,便是公主都娶得的, 偏偏要娶一個冷宮的棄妃,可見是個情深義重之人,怎麽會因為那等事情下獄, 這其中必定是有隐情的吧?”

牢獄之中, 男子一身白衣,烏發未曾束冠,隆重而華麗地傾瀉于一身,明明是階下之囚,卻滿面冰雪,如坐明堂, 周身氣度令人為之心折。

獄卒無不唏噓感嘆,當真是命運多舛。

一抹月光流轉,照在他冷白的面上。

男子長長的睫羽一顫,随着這一睜眼,仿佛是碎冰浮于湖面,那清冷之意撲面而來。

忽然,牢門被人打開。

“請。”

一人緩步行來,取下鬥篷,宛如暗室明珠。

有人給她搬來了椅子,那上面放置了金絲軟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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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優雅坐下,一襲煙羅裙飄逸若仙,容貌嬌美,照亮了這昏暗的囚室。

她的目光掠過他身上的刑傷,停在那一雙骨節分明,好似天神造物的手上。

“怎麽不給大人清洗手上的血跡?”

她含笑道,玄香立刻打水進來,她竟是親自起身,用帕子浸濕了,走向那男子。

他的手指冰冷修長,她拿起來,一點一點地擦拭幹淨,露出原本潔白的肌膚。

她動作輕柔,好似在清理她最心愛的人偶。

忽然,少女低低笑了,“白大人,身敗名裂的感覺如何?”

紅唇微翹,分明有些戲谑。

“身敗名裂?”他重複了一下這四個字,眸底光華流轉。

“聲名于我,是最無關緊要的東西,要是娘娘因為這個就覺得,白某會難以忍受。只能是娘娘想錯了。”

蓁蓁一怔。

一個曾經親身踏足妓院,用價值連城的寶物,贖出故人的男子,确實不太可能在乎那些東西。

蓁蓁又一次感到了過去的可笑,她不想讓他面對那些閑言碎語,想要保護他的清名,可他這個人啊,根本不在乎。

不過,以前她保護什麽,現在她就一力摧毀什麽。

他微微嘆了口氣,安靜地看着她說,

“你明知比起那些,我更在乎你的性命。”

她擡眼,跌進男子一雙桃花眼中。他的眼瞳極為幹淨,澄澈,仿佛可以照見冰雪般的心性。好像那些血與污穢,都與他絕緣。

不過是一日一夜,他竟然就恢複了往常的模樣,不見半分受挫。

“本宮的命,白大人若是在乎過,當初就不會做那些事。”

她輕哼一聲。

“蓁蓁,”他看着她,嘆道,“若我是你,必然不會用如此辦法。反正池家與我,已然撕破臉皮,你只消稍加挑撥,必然兩敗俱傷。”

“你這般自損名聲,極為不妥。倘若皇帝将此視為心結,你會招來殺身之禍。”

“噗。”她笑了,眼眸流轉,“可是我是妖妃,是禍水啊,大人肖想本宮許久,所以才對我情難自禁,不是很有說服力嗎?”

她忽然往前靠近,嬌美的容顏近在咫尺。

白雨漸一默。

他難免想到那夜血與電光的交織中,她當着他的面,解開衣帶,裸.露出那無邊的風情。

裂帛之聲在耳邊回蕩,激起無限欲.念,攪得人心魂不寧。

不由得讓他微微閉眼,再睜開時,卻是一片冷清。

“是。娘娘的确美貌。”

蓁蓁有些不敢相信,這句話出自他的口中。

男子的神情依舊淡漠,倒是看不出什麽來。

雖然這種話她時常聽見,但說話的對象變成了他,就很讓人在意了。難免讓她驚訝了一下。

“何況,”她冷哼,将話題帶回正軌,“當年在靈堂之上,我請求查看池仙姬的屍身時,池大人那一耳光,我記得清清楚楚。”

“那一支短箭上,還淬了毒,即便不是你的授意,他這樣做,你應該也默許了吧?”

“解藥最後,還被池複搶走了,你看,他一直想要置我于死地,我以怨報怨,沒有錯吧?”

白雨漸沉默着。

池複之死,死于他手。

池複是他恩師唯一的弟弟。

那飛濺滿手滿身的血,還有那人死前的驚悸恐懼怨恨,恐怕要從此刻進他的夢中,揮之不去了。

“當年之事。”白雨漸頓了頓,“短箭被人淬了毒,即便我說我絲毫不知,你也不會相信我了,對嗎。”

他垂眼,靜靜地看着她。

他眼角還有微末的血漬凝固,宛若朱砂一點。男子天生冷意傲然,這一點朱砂,添加了無邊的誘惑。

她不自覺地用手觸上,将之抹開,直到他眼尾泛紅宛若胭脂暈染,看得她有些着迷。

他的容貌如此出挑,世上難出第二。

然而她還沒怎麽,卻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

“大膽!”獄卒連忙呵斥。

蓁蓁卻道,“退下。”

白雨漸的目光卻滑到了她的脖頸上。

她的頸很細很白,宛若待宰的羔羊,這般仰臉看着他,會叫人生出摧毀的欲望。

“怎麽,白大人,想挾持于我,從牢房裏出去嗎?”

他卻沒有說話,指尖輕撫過她頸上的傷痕。

“疼嗎。”

他眸光倏地一凝,看到了那根紅線。

“這是?”平安符,當時她沒有給他,怎麽如今,竟然出現在她的脖頸之上。

“我的東西,自然要物歸原主了。”

蓁蓁任由他抓着手腕,一點都不在乎他的目光。

他說,“我明白了。”

“我明白那是怎麽樣的感受了。那個時候,沒有站在你的身邊,抱歉。”

他的目光,還是那種看着一個沒有長大的孩子的目光,好像要看看她到底能做到多過分。

即便是死亡,也不能讓他生出恐懼。他從來沒有那樣的情緒,也不會為任何事物瘋狂。

不論何種境遇,他都能從中很快地清醒出來,并且迅速想出最好的解決手段。

好像這個世上,沒有任何值得他沉淪的東西。

蓁蓁驟然逼近。她的紅唇幾乎要貼到他的下巴,微微開合。杏花的香氣萦繞在周身,她輕笑起來,嗓音嬌柔,好似鈎子一般扯着人的心髒。

“大人,我想把你關起來。”

他垂眼。

“我想把你關起來,然後讓你給我唱曲兒,最好還天天與我讀詩,就是那些,我之前在明淵閣讀的那些怎麽樣?”她勾着唇,“你穿紅衣好看,以後都不許穿白衣,更不許在我面前提及要殺俪韋這種話,如何?”

“好主意。”他淡淡道。

蓁蓁皺眉,這時身後卻傳來玄香的疾呼。

“不好了,娘娘,宮裏出事了!”

“什麽?”一股不詳的預感傳遍全身,她立刻推開白雨漸,走向玄香。

“廣寧侯,逼宮了!”

玄香滿頭是汗,顫抖地跪了下來。

“什麽?”蓁蓁大驚,後退一步。

驀地回眸望向那白衣男子。

他坐在那裏,依舊冷清自持。

對上她的眸光,他的嗓音寡淡清寒,“娘娘,這場游戲,你輸了。”

不,不可能,廣寧侯,姜遠道……

難道說,姜遠道早就與他聯合?!

一股驚悚之意傳遍全身,蓁蓁猛地想到了他腰間的佩劍,殺死池複的佩劍。

宮宴,如何可以佩劍前來?

除非他,想要對誰動手。

還有一個疑點。姜遠道送來的那株珊瑚樹。上面挂着的,盡數是稀世寶玉。

其中有玉色泛紫,她當時覺得熟悉,眼下想來,她曾經,在姚玉書腰帶上見到過一模一樣的。

那分明是帝王才可以佩戴的珍品!

姜遠道,早有反心?!

傳聞,臨清盡在廣寧侯的掌控之中,臨清之民,不知姚玉書,只知姜遠道。

他就是那一方帝王!

“娘娘畢竟身在後宮,前朝很多事,你都不清楚,其實,娘娘心性已經足夠聰慧,只是站錯了隊伍,”男子清冷的嗓音響起,“所以,娘娘此局,必輸無疑。”

蓁蓁轉過身,定定地看着他。

“白雨漸,你料定我會前來。”

“是。”他垂眸。

“池複,其實,你早就想殺池複了。”她喃喃,“扶綏池家,你早就想收入囊中。”

他嘆,“是,也不是。”

“池複的所作所為,還不到殺了他那一步。他畢竟是我恩師的親弟弟。”

白雨漸眸光很淡,“不過是,一念之間。”

好,真好。

沒有想到,此人身在牢獄,還能絕地翻盤。

一夕之間,整個局勢都徹底逆轉。難怪他對她說那些話。

連枝可以保全她,原來都在等着這一刻。

白雨漸繼續道,“皇帝不值得,他放任俪韋還朝,以他制衡我明池兩家。舉世皆知,俪韋大奸大惡。你與我說的那些,我都明白。但你我立場不同,俪韋,我必除。他手上沾了那麽多的人血,民怨早已沸騰,若不除此人,太行終有一日,必将覆亡。”

“蓁蓁,我們不過是順應天命。”

他看着她的眼,低低道。

“俪韋,他必須死。”

不。為什麽一切都脫離了掌控,明明差一點她就可以得償所願了。

“你不可以殺他!”

“本宮命令你,白雨漸!”

她咬牙切齒地看着他,“若是你殺了他,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

她無論如何都想不到,姜家會與他搭上關系,“你與姜遠道聯合逼宮,不就是造反嗎?你就不怕遺臭萬年?”

“微臣不是已經身敗名裂了麽。”他很平靜,“若非娘娘前來探望,你的命,也許就留在宮中了。”

她眼中有淚湧出。

“那……姚玉書呢?”

白雨漸指尖輕輕顫抖着,他也不知為何,一顆心像是放在烈火中煎熬,看着她為另外一個人哭泣哭到渾身顫抖,他的喉頭湧上苦澀。

“蓁蓁,你到底年少,朝堂的事不是那麽簡單的。”他沉聲說。

蓁蓁卻聽不見了。

因為她說讓姚玉書放任俪韋,制衡于其他世家,所以才引起了反彈。

那麽多的人命,就因為她。

姚玉書也要因為她,而走向死路。

“政權的更疊,如何能沒有流血和犧牲?”

“蓁蓁,你看着我,你看着我,我一定會保住你的性命,我不會讓你受到牽連的。”

他之前就一直想讓她離開,遠離宮中。

因為他知道,這一日終究會到來。

蓁蓁猛地想起當年之事。她怎麽可以忘記了,當初池仙姬就是奉了姜遠道的命令前來,說降于他。

他白雨漸,也許早就是姜遠道的屬臣了。

原來,從始至終,他還是沒有站在她這邊!

“貴妃娘娘竟然在此,真是讓本侯找得好苦啊。”

忽然有人朗聲笑道。

蓁蓁看向聲音傳來之處,卻忽地嗅到了一股血腥之氣。

那些獄卒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倒在了地上,看上去已然死絕。

有人紫袍玉冠,出現在門外。果真是姜遠道,一天前在宮中見過的,廣寧侯姜遠道。

蓁蓁的手驟然握緊。

當初,她就不該讓姚玉書放姜遠道進京。

姜遠道卻是以手作拳,放在唇邊,輕聲咳嗽着,“貴妃娘娘,怎麽用這樣的眼神看着微臣?”

“廣寧侯,真是給了本宮一個好大的驚喜。”她看向他握着的劍,上面沾染了濃稠的鮮血。不由得微微後退一步,這個人,恐怕本性嗜殺。

姜遠道慢條斯理擦着劍,“表弟到底還是年輕,竟然輕易聽信了你的話,這太行的朝堂啊,什麽時候輪到一個女人來做主了?”

他滿眼輕蔑,“不過呢,太行依舊會姓姚,我等不過是為清君側、斬奸佞。玉傾太子嫡子,賢良聖明,堪為君王,反賊之說,實是無稽之談。”他忽地看向白雨漸,眸底狠色乍現,“白兄,這個女子,必須死,她插手的太多了。”

白雨漸不語。

“本侯聽說,她還知曉丹書玉令的秘密,”姜遠道一步一步走來,“丹書玉令,或者換一種說法,連枝比翼。它們背後的東西,想必娘娘不陌生吧?”

蓁蓁冷冷地看着他。

“池複那個不中用的,”他若有似無地,瞥了白雨漸一眼,“此女與池複都身死明月樓,才是最好的結果。“

那場宴會他也離席了,是他告知池複,貴妃孤身在明月樓中,激他前去。

“不過,我很疑惑,你居然活下來了,”姜遠道蹙眉,“罷了,紅顏禍水。本侯最是厭惡,”他舉起手中劍,高高地揮向她的脖頸。

“可惜了,貴妃娘娘,永別了。”

那砍來的劍刃,卻被一只手給死死握住。

白雨漸只手抓住了距她只有毫厘的劍刃,睫毛顫着,冷聲道,“她到底是太行的皇妃。侯爺不可。”

鮮血,滲出他的指縫,一滴一滴墜落在地。

廣寧侯看他一眼,輕笑,“好。給白兄這個面子。”

蓁蓁只定定看着白雨漸。

“這就是你的底牌。”

所以被定了死罪,他也毫無慌亂。

因為他早就算計好了一切。

即便身在牢獄,他也算計到了她會前來。

宮中只有皇帝一人,俪韋的暗衛被她帶走,眼下無人出現,想必都死于姜遠道之手。

宮禁防守空虛,姜遠道一擊必勝。

她,輸了。

少女臉色慘白,渾身控制不住地發着抖,白雨漸伸出那只染血的手,“蓁蓁,我……”

卻被她避開,她不敢置信地後退,直到後背抵住了牆壁,才找到了一點安心的感覺。

她看着白雨漸,第一次認識到,此人的可怕。

“明月樓那些話,全都是假的,對嗎?”

“你說從未對池仙姬動情,也是假的,對嗎?”

“你與廣寧侯關系密切,怎麽可能沒有池仙姬在其中牽線搭橋,你是不是……都在騙我?”

“從未,”白雨漸沉聲道,“從你我重逢以來,我字字句句,都沒有騙過你。”

“我對你,是真心的。”

“這樣的真心?除去我的根基,置我于孤立無援的境地,還要殺了我的夫君?”

蓁蓁一字一句,“白雨漸,你若是敢動皇上一根頭發,我便與你不共戴天。”

“為什麽?姚玉書到底哪裏好?”白雨漸終于忍不住爆發,将那些藏在心底的話全都說了出來,“他待你多少利用,又有幾分真心?!他若真心歡喜于你,為何會默許你我糾纏?沒有男子可以容忍心愛女子在旁人的榻上醒來,沒有!”

“他不愛你,他一點也不珍惜你!”

“他甚至在俪韋挾持你的時候,想要将你一并除去,你瞎了嗎?他做的,比我做的又好到哪裏去,他一樣想要斬除你的羽翼,為何你執迷不悟——”

“他自是哪裏都比你好,你永遠都不會懂。”

“是嗎。”

白雨漸眸色一沉。

蓁蓁卻是趁他逼近之前,厲聲道:

“送我回宮。”

她揚起下巴,小臉慘白,“本宮要面見聖上。”

姜遠道笑了,“皇帝已然被圈禁起來,娘娘怕是不能見到了。”

蓁蓁只看着白雨漸的眼睛,“本宮願與聖上共進退,白雨漸,若是他死了,我就下去陪他。”

姚玉書絕對不能死,如果姚玉書死了,她就真的完了。她知道自己的名聲有多差,禦史臺的彈劾堆積成山,若是姜遠道掌權,第一個就會拿她開刀!

她不願相信他們之中的任何一人,她始終相信,她的命是該握在自己的手中!

“蓁蓁,我會護住你的。”他啞聲開口。

“我不信你,”她看着他,眼裏全是防備。

他已經沒有辦法再取得她的信任了,這個人他為了複仇早就不擇手段,那些仁德不過是表面的僞裝。

他內裏其實冷漠至極。

她苦笑,“你說我看不透,你呢,你又何曾讓我看透?”

“原來,你我都在做戲。”

“原是我想錯了,白雨漸,我應該一開始就要了你的性命,得到丹書玉令的秘密以後,就不該留着你。”

“是我心太軟了。”

他臉色慘白,定定看她半晌。忽然從懷中拿出一把匕首,交到她的掌心。

“若你真的這樣恨,殺了我。”

其實,他早就将性命交給她一次了。

她握住那把匕首,真的很想一刀刺進他的胸口。但是她必須忍。

白雨漸死了,姜遠道失去了最有力的臂膀,一定會殺了她的。

她要活下去,她在俪韋和姚玉書身邊周旋了那麽久,這條命她比所有人都珍貴。

她還答應了印朝暮,以後要離開這裏,要回小月洲去,她不能死。

“不。我做不到,”她擡眼,看向男子深邃潤澤的桃花眼,“我做不到……”

“說到底,你教養我十年,我做不到真的殺了你。”

“我只求你,放我回去,讓我見皇上一面。”

白雨漸喉結微滾,他眼角有些泛紅,“我不明白,你與他短短兩年,敵得過我們相處的十年?那日日夜夜,對你來說真的,想忘就忘得掉嗎,”

他的聲音有些嘶啞,“蓁蓁,我從未與你說過我家中之事,當年,我有一個弟弟喚作明嘉樹,俪韋帶着暗衛殺進明府之時,他穿上我的衣服,活活被大火燒死,後來俪韋命人将他剖開,我就躲在密道之中,看着明嘉樹的屍身被人開膛破肚,最後丢在那裏,無人來收拾。他叫嘉樹,父親為他取這樣的名字,便是希望他生下來就适應當地的水土。果然,他永遠留在了燕京,與父親母親葬在了一起。”

“撿到你的時候,你才六歲,你笑起來,很像那個孩子。我想,若是從今往後,身邊有個人肯喚我兄長,亦是極好。蓁蓁,在宮中剛見到你的時候,那種失而複得的心情,你知我有多麽歡喜?那個時候,我是真心想要待你好,想着心願了結之後,便與你回南星洲去。你不記得也沒有關系,我會慢慢帶你回憶,彌補你受到的傷害。但是,一切只是騙局。”他閉了閉眼,淚水從眼尾滾落,“為何是一場騙局……”

他這一生,恐怕都沒有對誰說過這麽多話,那些傷痛的過去,他是提都不願提起。可如今,他像是終于忍到了崩潰,親手揭開那些傷疤,任由它們鮮血淋漓,只想讓她可憐可憐他。

她卻無動于衷,“你若真心想待我好,就放我和聖上出京。”

白雨漸的神情,一瞬凝固住了。

許久,他才啞着聲說,“不可能。”

她抓着他的袖口,急切道,“姚玉書如今失了帝位,根本威脅不到你,姚玉書他……只是沒有做好這個皇帝,他對你不是很好麽?他從來就沒有為難過你。”

白雨漸看着她,眸光漆黑,他一字一句地說,“姚玉書,必須死。”

蓁蓁啞然,她的手從他袖口上滑落,“都是我害了他。是我讓他召回俪韋,是我讓他對你動手……”

“到這種時候,你還在為他辯駁,白蓁蓁,你為何……為何這般執迷不悟?”

“你這種人,怎麽可能明白。”

她深吸了一口氣,“送我進宮,否則,我會立刻死在你的面前。”

“白蓁蓁!”他沉着眉眼,與她對視良久,“好,我與你進宮。”

馬車上,蓁蓁心亂如麻。

不知宮裏的局勢究竟如何了,姚玉書那個家夥又怎麽樣了。

說到底他待她真的不算差。

雖然有過要放棄她的想法,但這兩年,待她極盡尊榮。

換做別的皇帝,她恐怕在身份暴露,亦或是俪韋倒臺的那個時候,就被殺掉了吧。

無論如何,她都要保全姚玉書的性命。不光是因為他們站在一條船上,還因為,他待她好。

皇宮很快就到了。

蓁蓁收拾着裙擺下來,空氣裏都是血腥氣,一眼也不看路邊的血跡,她快步踏進太極殿,屏住呼吸。

姚玉書立在那裏,明黃色的背影挺拔依舊。

“皇上。”

姚玉書回眸,面上有些血污,斯文的眉眼裏一如往昔,噙着笑,“愛妃,你來了。”

蓁蓁一眨眼,忍不住眼眶酸澀起來。妖妃昏君,太行必将亡于他們二人,難道當真如同池飛白所說?

人生如此大起大落,短短數個時辰,一切就都發生了劇變。

“皇上,您有沒有事。”她走到他的身邊,伸着袖口給他擦着臉上的髒污,“是臣妾失察,臣妾有過。”

“你做的很好了,”姚玉書大嘆,“沒有人信朕能做好這個皇帝,唯有你。他們都覺得朕不如玉傾,只有你從不這般覺得,朕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是最輕松的。朕雖當不好一個皇帝,卻可以當好一個哥哥。蓁蓁,好好活下去。”

他抱着她坐了下來,揉了揉她的頭發,在她耳邊低低說道,“姜遠道容不下朕的,只有朕死了,你才能有一線生機。”

“不,不,你不能死。”

姚玉書死了,這世上還有誰能站在她身邊,給她撐腰,任由她作威作福?

少女哽咽着,她将腦袋放在他的膝頭,他不立後,保全她這般久,雖有互相算計,那些寵愛,卻都是真實的,碧梧宮的日日夜夜,他們相伴那麽久,互相取暖,他對她幾乎是言聽計從。

她人生中得到的偏愛,盡數來自于他。

奸妃禍國之言,從來沒有傳到她的耳中,那些關于她身世的議論,也都被他悉數擋下。

難道,人真的只有在失去的時候,才會明白,對方有多麽珍貴嗎?原來他不知不覺,在她的生命中留下了這般不可磨滅的印記。

姚玉書低低地說,“其實……朕……”

他的話沒有說全,便嘔出了一口血來。在她來之前,他飲下了毒酒。

她看着他嘴角流出血跡,她伸着袖口去擦,卻是越擦越多,滿手都是,他不斷地咳着血,看着她的眼神第一次不含絲毫雜質,飽含溫柔,全都是一個兄長,最後的成全。

“傳太醫,傳太醫!”蓁蓁抱住姚玉書逐漸滑倒的身體,心中被恐懼填滿,她慌不擇路,拉住身旁男子的衣袍,“你救他,你一定可以救他的。”

“那是鶴頂紅。”男子聲線清寒,“無藥可救。”

仿佛一瞬間被抽走了靈魂,她坐在那裏,看向他的眼,“你是不是,一定要将愛我的人,屠殺殆盡,你才甘心?“

萬箭穿心,不過如是。

他驟然握緊她的手指,啞聲,“你說什麽?”

蓁蓁的眼裏沒有淚,第一次閃爍起仇恨的光。

她看着白雨漸的臉,一字一句地說,“他要是死了,我就下去陪他。”

白雨漸逼到她面前,眼底猩紅,他厲聲道,“你憑什麽以為,我會為了你一再退讓?”

“你憑的什麽?”

說完,他将她甩開,雪白的衣袖飛舞如同流雲。她一顆心墜到谷底,滿眼絕望,身前卻有一道白影襲來。

白雨漸蹲下身,拂袖在姚玉書的穴道上點了幾下,逼他将毒物吐出。

姚玉書臉色一白,匍匐在地,嘔了什麽出來。

“咳咳咳……”他弓着背,劇烈地咳嗽着,蓁蓁見狀,連忙上前握住他的手,緊緊地不肯松開。

“皇上,”她哽咽着,眼淚一滴一滴往下掉,“皇上,你現在感覺怎麽樣,去歇息一下好不好?”

白雨漸負手而立,看着少女緊張得語無倫次的模樣,臉色陰寒。袖袍下,他的手緊緊地攥着,從來沒有哪一刻,令他感到如此地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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