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059 世上只得一個蓁蓁

“怎麽一回來, 就把自己關在房裏,”白琴氏拄着拐杖,皺眉看向那緊閉的房門。

瞿越嘆了口氣,“家主許是心情不佳, 正自斟自飲吧。”

“他自幼哮喘, 就該遠離這杯中之物, 怎貪杯起來了?上回他酒醉吐成那樣,臉色慘白好幾日, 怎麽不長記性?”

白琴氏惱道,“快把門打開, 我要親眼看着他沒事才放心。”

瞿越到底拗不過, 只得上前把門打開,白琴氏走進去,卻見男子閉目往後仰躺在椅子上, 身上只穿了一件素淨的白袍, 瞧着還是幾年前的舊衣。

竟也沒有束冠,一頭烏發傾瀉在兩肩, 絲絲縷縷地垂落。

牆角那箱子卻是打開的,裏面的物件翻的到處都是,多半是一些女兒家的物件, 撥浪鼓, 陶響球,還有已經發黃了的面人。

瞿越知道,這些都是竹樓裏蓁蓁小姐的舊物,包括那個用來插花的瓷瓶,亦是她從前很喜歡的。

男子冷白的面上薄薄一絲醺紅,薄唇翕動, 無聲呢喃着什麽。

長長的睫毛有些濕潤,似一筆寫到極致的墨。

他修長的指骨間勾着一個細頸酒壺,壺口對着地面,正一滴一滴往下滴落酒水,滿室都飄着醇香的氣息。

不止他的手上,桌案上還歪七豎八倒了許多酒壺,白琴氏焦心不已,“怎麽喝了這麽多酒?”

男子似乎被吵到眉心微微蹙起,那睫毛亦是在顫動着。

瞿越知道白雨漸一喝酒便不希望有人打擾,“老夫人還是讓家主歇一會吧?”

“歇一會?你看看他這副模樣,”白琴氏沉聲,“每次從宮裏回來就把自己鎖在書房,不過是一個女子!滿京城那麽多閨秀,他何必為一個已經嫁了人,做了宮妃的女子念念不忘?縱然從前再虧欠她,可雨漸為她做了那麽多事,早就該還清了!怎麽還要這般折磨我的雨漸?”

白琴氏說着哽咽不止,老淚縱橫,“難不成是要逼着老身親自進宮,跪在她跟前,同她謝罪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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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着扭身便走,背影佝偻,步履蹒跚,匆匆趕來的白二娘連忙勸住她,“您年紀大了,這宮裏宮外來來去去的,您也受不住這颠簸。娘,我相信蓁蓁這孩子她……還是存有一線善心的。我們以前待她……确實過了,我想她也不想再看見我們。”

白二娘說着嘆了口氣,若是知道今日會是這般光景,當初她便該對那孩子多多照拂一些。

她一個孤女在白家本就處境尴尬,何況還是那樣的身世……若自己當初勸着白琴氏一些,也許就不會有後面那麽多事。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就算雨漸教養她十年又如何,俪韋那奸人的種,便是那死都改不了的毒辣心腸,她這是要硬生生逼死我們雨漸!”

“娘,話不能這麽說。”白二娘嗫嚅着,“那孩子也沒有做什麽……不都是家主自己進宮……”

白琴氏還是怒氣難消,白二娘好說歹說,勸着白琴氏回了屋子,瞿越這才松了口氣。

“家主。”

瞿越走近,在男子身旁低低喚了一聲,卻不見白雨漸醒來,仿佛沉溺在夢境之中。

瞿越嘆了口氣,把他手裏的酒壺拿了下來,然後找到一件外袍披在他的身上。随即走了出去,将房門輕輕阖上。

瞿越離開沒多久,白蘭珠出現在書房門前。

她輕手輕腳地把門推開,随即轉過身緊緊地關上了房門。

白蘭珠一步步走向那閉着眼臉色蒼白的男子,端着醒酒湯的手都在不住地顫抖。

她屏住呼吸,有些癡迷地凝視着他的面容,她喜歡了他那麽多年,可他卻一眼都不曾正視過她。

她把醒酒湯放在了桌上,伸手想要搖醒他,“表哥。”

她是跟其他人定了親沒錯,可白雨漸如今位居丞相,文臣之首,正妻之位空置。放眼整個燕京,誰能及得上他呢?

想到上回那個貴妃如今的皇後,竟然是白蓁蓁,那絕美的容顏和通身的富貴,白蘭珠就很不甘心。

以前在白家的時候,她就處處都壓她一頭。怎麽死都死了的人竟然活了,還是壓了她一頭?

若……她成了诰命夫人,進宮面聖,怕是能膈應死那白蓁蓁,畢竟她當初那麽喜歡白雨漸。

還有那打她的耳光……白蘭珠摸了摸臉,一股憤恨湧上心頭。

男子冰涼雪白的手腕搭在扶手上,她輕輕一觸,渾身就像過電一般。

她知道白雨漸特別厭惡與人的肢體接觸,這麽多年能夠近身的女子,她就只見過兩個,一個是那池袅,一個就是白蓁蓁了。

可,就算是未婚妻的池袅,待表哥都藏不住的小心謹慎,而那個白蓁蓁呢,是最讓她咬牙切齒的,連表哥的院子都可以随便進。

從來沒有人攔過她,表哥的種種特權都是給她的。

……

白蘭珠跌坐在地上。

白雨漸身量極高,僅僅是站在那裏就給人一種可怕的壓迫感。

他看上去一點也不像喝醉的,眼神清明得很。

醒酒湯剛剛被他打翻在地上,他看了一眼,神色就變了。

白蘭珠猛地反應過來。

表哥自幼學醫,嗅覺更是靈敏,他肯定是發現了什麽端倪。

“表……表哥。”她全身控制不住地發抖,她知道自己跟娘都是借了白琴氏的光,才能待在他身邊。

而白琴氏,也不過因為是服侍過華清的舊人,才得到白雨漸的幾分尊重。

白雨漸攏了攏身上的外袍,嗓音清寒若玉石相擊,“你到白家多少年了。”

不帶半點多餘的感情。白蘭珠心尖苦澀,多少年了,他竟然都不知道,“我,我在白家住了十四年。”

“你可是對我安排的婚事有所不滿?”

他的聲音一直淡淡的,可不知為何白蘭珠驚懼非常,抖得更加厲害。她一下子落下淚來,“沒有不滿的,表哥,表哥待我已是極好。”

吏部侍郎嫡長子的正妻。就算是世家正兒八經的小姐,怕都輪不到這樣的婚事。

白蘭珠猛地反應過來,他待她當真是仁至義盡。

可笑她還懷着那樣的心思,她為何還敢懷着那樣的心思……

他一直沒有說話,片刻,雪白的袍袖微晃,她呆呆看着他走到一旁伫立着,對着那面牆,牆上懸挂着一把劍。

那把劍是明徽的舊物,宛若他人一般冷,她眼睜睜看着他将那把劍取了下來。

白蘭珠後背整個濕透,她不敢相信,難道就因為這件事,表哥竟要殺了她?

她不住地往後退,腿肚子幾乎抽筋,死亡的恐懼攫住了她的心髒,讓她透不過氣來,她忍不住哭出聲來。

“表哥當真如此絕情?若,若今日這般的是白蓁蓁,表哥又當如何?為何表哥要這樣待我?我究竟哪一點比不得她?若表哥當初撿到的是我,若我才是你仇人的女兒,表哥可會那樣為我着想,為我謀劃,為我安排一切後路?”

她幾乎是撕心裂肺地問出這些話來。

白雨漸的眸光劃過,仍舊如同千年不化的冰雪。他看誰都是這樣的目光,從來沒有溫度也沒有溫情。

就連看着那跟随了他多年的老仆人何渡,亦是如此。

“铮”,他的劍拔了出來。

那麽明亮那麽冷的劍光,如同那雙眼。

“她不會這麽做。”似乎是回憶起什麽,桃花眼飛快掠過一絲笑意,“其實,也說不一定。”

如果是她,他的理智恐怕早就灰飛煙滅。

只有那麽一次,也足以讓他銘刻終身。

那種想要觸碰,卻又拼命遏制的感覺。

想要緊緊摟在懷裏一輩子都不再放手,卻又不得不把她推開的感覺。

這一生,都忘不了了。

劍刃破空,鋒利的劍尖直直指向了白蘭珠的咽喉,他指骨冷白,手背青筋分明。

她看見他的嘴角勾起了淡淡的笑,竟然有點病态。

“世上只得一個蓁蓁。”

他喚“蓁蓁”兩個字的嗓音,又輕又柔,眸底閃爍着讓人毛骨悚然的愛意。

“表哥……你是不是瘋了。”

白蘭珠顫聲。她心中的震驚,已經蓋過了對死亡的恐懼,“她已經是皇後了!你是丞相,你是太行的臣子,你肖想皇後,這是株連九族的重罪!”

他的眸光,一寸一寸變得寒冷。

房門倏地被人推開。

看見這一幕,瞿越大驚,“家主!家主手下留情!”

他當即跪了下來,“表小姐到底是白老先生的親族,您若是殺了她,傳到老先生耳中,怕是要令他老人家心寒啊!”

白雨漸臉色寡淡,白仲祺是他恩師,與她确有血緣牽系。

白蘭珠宛若被扼住喉嚨的鳥,瞳孔緊縮,看着那劍尖慢慢收了回去。她的臉色瞬間刷白一片,癱軟在地,她……她活下來了。

“送到奉恩寺吧。”

男子冷冷的聲音響起。

白蘭珠五雷轟頂。

這是要……送她出家。

她淚流滿面地擡起臉,這一刻她才真正體會到,表哥究竟是什麽樣的人。

他實在是冷漠。

他是權傾朝野的佞臣,他殺了池家家主,立刻用最快的速度掌控了扶綏池家,那把劍從池複開始,就沾了不少的血。

他背信棄義,為天下人所不恥。

她到底……有沒有真的了解過他,她或許真的,只是愛上了幻想中的那個人,白蘭珠頹然不已,聲音啞得不像話,“表哥……”

白琴氏聞訊趕來,幾乎暈厥過去,“雨漸你當真要如此絕情!”

白雨漸卻只是背對着她們,聲線依舊冷淡,“老夫人,您也到了頤養天年的年紀。瞿越,安排馬車,明天一早,送老夫人出發,回南星洲。”

“那你……你身邊誰來照顧你,”白琴氏震動不已。

何渡一個半截身子快要入土的老頭,瞿越一個只會莽撞的武夫,他們如何照看好他?

白琴氏心痛難忍,“雨漸……不,家主,在老奴心裏早就拿你當孫子看待,老奴秉承長公主的遺志,只想看着你成家立業,平安喜樂地過完這一生,你如今,卻要趕老奴走……”

她顫顫巍巍地上前一步,“家主,您若是心裏有怨,全都沖老奴來,不要牽連旁人。”

“我怎麽怨你們呢?”他輕輕地說,“一切只是我咎由自取。”

“——那孽種到底都同你說了什麽?”白琴氏實在忍無可忍,整張臉都扭曲了,“若非她說了什麽,你豈會如此反常?!”

男子嘆了一聲,“不過是一些,陳年舊事。”

一些,他從前不知道的事。

他低低笑了,“我此生做過最錯的決定,便是帶她回到白家。”

他原本以為在外颠沛流離,她一個女孩子,跟着他們幾個男人總是多有不便,若是進了白家,便是白家正兒八經的小姐,将來也可找個好人家嫁了。

然而世事,就是那般無常。

就在剛回到白家的那幾天,他知曉了她的身世。

白琴氏将那些證據,一一擺在他的面前,告訴他,白蓁蓁是俪韋的血脈。身上流着俪韋的血,是他滅族仇人的親生女兒。

他考慮很多天後,與白琴氏商議,“她何其無辜。蓁蓁自幼長于我手,與過去那些事一點幹系都沒有。只需瞞她一生……”

“你怎能确定,可以瞞住她一輩子?”白琴氏苦口婆心,“老身知道,你與她相處十年,感情深厚。可,雨漸你也知道,你将來要走的,是一條何等兇險的道路。倘若她的存在被俪韋得知,以此為要挾,成了你的軟肋,你當如何抉擇?你難道要因為她,而放棄為你的父親,你的弟弟,你的妹妹報仇了嗎?”

見他沉默,白琴氏說,“老身有一法子。她的生死,且看天意,如何。”

“天意?”

“若是今夜,她活了下來,老身不會再為難她,定尋個好人家,給她風風光光地嫁出去。”

于是那碗魚湯,被人端了上來。

白琴氏道,“湯裏并沒有下毒,你放心。不過确實加了點東西,會與她身上帶的香料相沖,成為無可解的劇毒。若她選擇,往湯裏加入香料,那便是她命數該絕。若她沒有往裏加任何東西,自然平安無事。過了今夜,老奴對着長公主的牌位發誓,絕對不會為難于她。”

她輕咳一聲,“來人,給蓁蓁小姐送去。”

說罷,白琴氏轉身離去。留下白衣男子對着明氏先祖的牌位,伫立良久。他終于還是喚來了瞿越。

他道,“我不放心,那湯也許會有問題。”

“家主是想……”

“弄灑那碗湯。做得隐蔽一點,不要讓人發覺了。”他的眸光,落在那趴在腳邊,喵喵直叫的貓兒上。

他緩緩地說,“把這只貓,放進祠堂。”

世上哪有那麽多的好運呢?

她以為的寒冬臘月手指僵冷,不過是瞿越用石子兒打在手腕,讓她弄灑了那碗魚湯。

果然,魚湯之中放了□□。

白琴氏騙了他。

那夜之後,他總是滿身是汗地驚醒,夢見她七竅流血倒在自己面前。

她不能再留下來了。

他的指節一點一點地攥緊,在黑暗中靜靜地思考,她必須離開,去哪裏都好,總之一定比他的身邊安全。

他知道蓁蓁很依賴她,性子也倔強偏執,這一點很像他。

告知真相嗎?

他該如何對她說出這一切,告訴她,她的生身父親,是個惡貫滿盈之人,手上都是他親人的鮮血?她一定沒有辦法接受這一切。

他看着他母親和父親的牌位,一聲一聲地問,我該怎麽辦?

可是沒有人回答他。

……

白琴氏看着男子冷漠的背影,知道他不會改變決定了。她放開拐杖,跪伏在地,重重磕了一個頭。

随即由白二娘與白蘭珠攙扶着,離開了書房。

瞿越感慨,“如果當初,蓁蓁小姐一早就知道了她的身世,一切就會不一樣了吧……”

白雨漸低聲道,“我不敢賭。”

“負罪活着,有多麽痛苦。我嘗過,那種味道太苦了,太苦了。”

因為淋過雨,所以想要給她撐傘。

“我是嫡子,所有人都為了保護我的性命死去,可是沒有人來問過,我到底願不願意活着。如果十六年前我就已經死了,該有多好。”

“家主,您千萬別這樣說。”

“我不想讓她也這麽苦。可還是被我搞砸了,”他聲音微啞,低低地笑起來。

“若當初……若當初我知曉自己會這般無可救藥地愛上她。”

“我絕不會出手。”

他到底還是悔了。

他這樣剛愎自用的人,這樣強橫□□的人。他以為他的所有安排,做的所有事都是正确的。

他以為那樣就可以救她,讓她徹底地恨他,然後忘了他,擁有新的人生。

但是他沒有想到,她是如此像他,執念如此地深。

他一定會到燕京去,所以她也在燕京等着他,為他編織了一張無處可逃的網。

或許,在他決定打翻那魚湯時,就已經是愛。

只是那份愛被厚重的灰塵掩蓋着,被枷鎖束縛着,等到他終于看清自己的心的那一天。

就已經來不及了。

“您年少失去雙親……這些事情,沒有人教您,沒有人教您,該如何去愛一個人……”

瞿越看着他實在憐憫,從來沒有過私心的人,一旦有了執念,究竟會變成什麽樣子,誰也不知道。

但是瞿越看着他們十年相處,總覺得家主早就将一生的偏愛,都給過她了。

他是懷着死志到燕京來的,他考慮了所有人的未來,卻從來沒有謀劃過自己的将來。

當初,他要讓白家人留在南星洲,可白琴氏硬要同他一起,與他共同進退。

到底是母親的舊人,他便應了。

唯有白蓁蓁,被他舍去。

“她同我說起那些過去。”

白雨漸啞聲道,“僅僅是一聲兄長,我才知道,原來人的心,可以這樣疼,”

“這樣疼。”他呢喃着。

他将手放在心口,說着疼痛,面上卻很平靜,看不出一點痛苦。可很快他便踉跄着,倒在了椅子上。

烏發汗濕在頸側,根根青筋凸起,他咳喘着笑。

“您病發了!”

“家主!”

瞿越大步沖到之前放藥的地方,翻箱倒櫃,“您的藥呢?我記得明明在這裏的!”

然而白雨漸的手卻緩緩擡起,他的手裏赫然握着一個瓷瓶,他盯着那個瓶子,艱難地喘着氣,眼眶泛着猩紅之色。

“您快吃藥……這哮喘千萬耽誤不得,若是不吃藥,半個時辰就會沒命!”

“家主!”瞿越面露驚駭,聲音都變了調。

咔擦一聲,他竟然生生将那瓷瓶握碎,那藥丸也被碾碎成了齑粉。

瞿越肝膽欲裂,撲過去拾那地上的藥粉,吼道,“您這是做什麽!”

男子仰面,修長冷白的脖頸上青筋暴起,說話都是艱難吞咽的。

“別說話,很吵。”

在感受,感受她曾經體會過的,死亡逐漸逼近,究竟是什麽滋味。

仿佛回到了那個夜晚,萬千煙火沖上夜空。

她從岸邊跌落下去。他推開池仙姬跟着往下跳。

他在湖底找了一圈又一圈,都沒有她的身影,他滿心絕望地上了岸,就是那個時候哮喘發作了。

他伏在草地上,當時亦是這般,有一種瀕死的,快.感。

瞿越這樣剛強的武夫,噗通跪倒在地,竟是淚流滿面,“家主,二公子用命換您活下來!您就這樣踐踏這條命?您就這樣踐踏它!”

“朝廷正是用人之際,廣寧侯還需要家主您對抗,若是您沒了,宮裏的那人……就沒有人護得住了!”

他終于有了一些反應,搭在扶手上的指骨微曲。驀地,他的雙手死死抓住了扶手,慘白一片。

他疼得出了眼淚,臉上濕漉漉的,眸光卻依稀透出些求生的光彩。

瞿越的雙手在發抖,沖身後走進來的那人吼道,“何渡快來找藥啊!快!”

何渡老邁的手哆哆嗦嗦,從懷裏掏出瓷瓶,幸好他緊挂着家主的病,身上常年備着藥。喂進那血色全無的唇瓣之中,吞咽下去,很久以後,他才緩過那口氣來,呼吸平緩。

何渡喂進一點熱茶,大半順着唇角流進了衣領。男子雙目緊閉,竟是昏厥了過去。

何渡皺眉,“家主是不是喝太多酒了,他平日裏絕不會如此。還是宮裏那位……”

尋死?竟然尋死,宮裏那位,到底都與他說了什麽,竟讓這個一向內斂的人,情緒激動,甚至崩潰到這種地步。

可即便如此,那讓他變成這般的人,卻不在身邊。

瞿越握緊拳頭,“我去宮裏請皇後娘娘。”

“慢着!你以什麽身份?”

何渡緩緩地吐出一口氣,“而且,家主肯定也不希望你去見她。就算見到娘娘又如何,難道娘娘還能擺駕丞相府不成?豈不是要落天下人的口實!你辦事前,能不能過過腦子。”

瞿越被這老頭訓得跟孫子一樣,“那我們就這麽眼睜睜看着?家主何時這般失意過?自從去明淵閣上任以後,就常常這般酗酒,我看遲早要步老家主的後塵!”

“明家出情種,”

何渡嘆了口氣,有些舊事,也只有他記得了,“當年老家主為了那位華清長公主,是如何瘋魔。光風霁月冰雪君子,追了整整三年,才将那朵牡丹花摘到手中,聖上賜婚,佳偶天成。可惜華清長公主無心情愛,一心弄權,就算是待她的親兒子亦是嚴苛至極,臉上就沒有笑的時候。”

何渡也不知那位公主,對明丞相究竟有幾分真心實意。

要他看來,白雨漸算什麽冷心冷情,那位長公主才是真正的冷心冷情。

當年明丞相,是多少閨秀夢寐以求的如意郎君,溫柔清冷翩翩公子,也暖不熱長公主那顆冷漠的心。

長公主多病,明徽便自己學醫,嘗遍百草,還向白仲祺悉心請教。也是從那個時候,大公子對醫術萌生了興趣。

他們這些明家人,個個愛而不得的命……

何渡看了眼沉睡的男子,“退一萬步說,家主那樣的性子,即便你将人請來又有什麽用?他不見得就會開懷。你讓他這樣吧,深痛這麽一次,他或許會好受一些。不然真逼瘋了可如何是好,就像明徽……”

華清病逝後,明徽簡直瘋了一般地攬權,疏于對兒女的管教,還對先帝出言不遜、屢次僭越。

後來那場滅門之禍,也不是全無根源。

白雨漸好不容易睡下,何渡與瞿越走出書房,站在庭院中,“如今整個府上,也就剩下我們這些人了。”

他們眺望那燈火輝煌的宮城,一個人的頹唐潦倒,別人的夫妻團圓。

兩道深深的嘆息聲,消散在了夜風之中。

……

寶儀宮

“母後,該用藥了。”

如今她是太行的皇後,可以光明正大地喚虞氏為母後了。

一開始蓁蓁還有些別扭,可喚着喚着,便熟練多了。

她這幾天苦苦研讀藥方,倒是真讓她找到了幾個方法。

虞氏的病情暫時穩住了,白雨漸那邊也不必憂慮。前幾日,她已命令暗網的人按照丹書玉令指示的方位,去召集那散落在北部的精銳。

若将來白雨漸起了叛亂之心,她有兵權在手,也可以自保。

“皇後。”虞氏形銷骨立,眉眼依稀可見當年的風華,她喚皇後的嗓音極為輕柔,仿佛在喚她的兒女一般,聽得蓁蓁微怔。

“母後有何吩咐?”

“這段時日,多謝你常常來探望哀家。”虞氏笑容溫婉,“對了,哀家聽聞,丞相時常進宮,”

蓁蓁面色一肅,以為虞氏要對她耳提面命,卻見她笑道。

“想來那孩子也長大了,師兄若是還在世,想必會很欣慰吧。”

“師兄?”

“明徽。”虞氏輕輕咳嗽着,“哀家沒有與你說過這些舊事,你不知道也是應該的。明徽是哀家的師兄,亦是華清長公主的驸馬。”

“先帝在時,長公主會帶着她那一雙兒女進宮。那位嫡長子,”她陷入了回憶,“生得很像明徽,性子也像,都是那般溫柔清冷。”

溫柔清冷?這是蓁蓁第一次聽見有人這麽形容白雨漸。

冷倒是真的冷,可溫柔……說實話,她沒有瞧出來。

“若是當年……玉傾太子不那般逝去,他就是丞相嫡子,太子伴讀,前程無可限量,子承父業,亦是太行第一良相。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朝看盡長安花啊。”

虞氏眸光裏落了幾分柔情,“哀家這幾日,總會夢到年少時光。”

她忽然看了過來。

“元貞,你可怨恨哀家?”

蓁蓁一驚。

“母後何出此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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