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吃掉三只桃
17、吃掉三只桃
晏檸橙從二十五樓俯瞰,滂沱暴雨模糊萬家燈火,亦模糊人間的愛與恨。
朋友圈裏的揣測雪片般紛飛,現實裏的幾位立在雨中。
今夜的一切都如覆水,再難收。
晏檸橙發了很久的呆,直到窗外的車燈都消失,收到舒悅窈的關切:【我和江燼走啦,也跟聞落行講了,他今晚不會上去,貼貼桃桃。】
她垂眼回過“知道”才轉身,去開冰箱。
應長樂不再需要語文成績後,月昇公館二層的常客就只剩晏檸橙一位。
冰箱的保鮮格裏板板整整的擺着清水白桃與岡山白桃,還有兩只川島中白桃。
涼氣拂面,神思跟着清明起來。
人這種生物,永遠愛屋及烏,晏檸橙很難評價聞落行這個人。
他們接觸最多的時候,是小學前三年。
但自己的确因為舒悅窈,得到了聞落行頗多眷顧,僅就她愛好吃桃子這一點,二層的冰箱裏就總能看到應急最合時宜的桃子品種。
春有美國超紅蜜桃、夏有清水白桃、岡山白桃、秋有黑桃皇後、冬有雪桃。
舒悅窈本人對水果桃子沒有特別的偏愛,分不清品種,還在問自己,“我桃喜歡吃什麽品種”的時候,聞落行已經讓人準備齊全了。
晏檸橙自己家裏也享有同樣的待遇,可月昇公館總歸不是自己家。
冰箱敞得久了,外壁開始凝水汽,晏檸橙抹開,伸手捧了兩顆清水白桃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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刷幹淨表皮的容貌,靠在櫥臺邊慢吞吞地剝皮、切塊、然後加冰塊搗碎。
晏檸橙完成後才頓覺步驟出了差錯,該是先沖咖啡的。
倒也無甚關系,長夜漫漫,有的是時間。
她挑了淺度烘焙的耶加雪菲,手磨豆子時就嗅到了特有的檸檬、花香與蜂蜜般的水果甜
香氣。
這是晏檸橙做蜜桃冷萃最常用的豆子種類,基調是柔和的柑橘調果酸,酸味不明顯,口感清新明亮,與蜜桃互不宣兵奪主,質感柔軟。
咖啡液被冰層隔開,美輪美奂的粉褐漸變。
晏檸橙攪勻,又加了片檸檬增色,終于調到了最滿意的口感。
再次确認過避孕棒的丢棄方位後,晏檸橙無意間掃到璀璨珠寶中央的手帳本,她意識到了什麽,站在書桌前沉思許久,還是倒着翻開了手帳本。
晏檸橙從後翻,翻到前一張有日期處便停了下來,如她所料,今天的窈窈忘了寫,驗孕棒的時候還沒有加上。
事要做絕,她給舒悅窈發了條微信說明情況,緊接着開始提筆在草稿紙上模仿好友的字跡。
大家都是書法愛好者,有自成體系的分析筆畫能力,晏檸橙練了十來分鐘,自覺能有七八成相似,取了只紅筆,提起阖眸開始回憶崩潰時刻的心境。
急剎車的尖銳嗡鳴,晏檸橙睜眼,落筆,水墨暈染顫開,帶着扭曲地寫下去。
沒懷過孕,但看過讓人恨的牙癢的狗血漫畫橋段,詞是對着手機直接抄的腳本,替換了人名。
“我發現自己懷孕了,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我該怎麽辦?我才24歲。我要告訴他嗎?為什麽是現在?哪怕早一天呢?為什麽要我發現聞落行根本不愛我、根本不在意後,才發現自己懷孕了……這是命運給我的懲戒嗎?可為什麽不是報應在我身上,而是要帶來多餘的生命呢?”
一氣呵成,前言不怎麽搭後語,絕望痛苦躍然紙上。
近年晏檸橙很少于紙面作畫,順手塗鴉的草稿倒是有不少,她是個很少回顧自己作品的人,随意攏起扔進垃圾桶。
從傍晚看到朋友圈時就開始整理行李,到現在已經大差不差。
公館的安保做得很好,信件快遞都是統一的門衛處接收,然後速遞刀各樓下信箱的,會被阿姨取了,放在玄關單獨的櫃面上。
晏檸橙占據了櫃面不小的範疇,她的住址不公開,有時心血來潮會換風格小號投稿,在哪兒住,就在哪兒寄出,都是一次性買賣,晏檸橙不缺稿費,懶得拆。
時間久了,雜志的複稿函與合作方寄來的漫展邀請函之流都堆砌在櫃中。
本着不給別人添麻煩的心态,晏檸橙決定取走,順便幫舒悅窈一起。
纖細的手指卡着信封邊緣,正理着,語音乍然響起。
“Lin邀請您進行語音通話……”
晏檸橙手忙腳亂地接起,攏着的信四零八落地散開來,有好幾封滑出去,順着落到了櫃後的縫隙中。
“方便接語音?”慵懶低沉的嗓音貼着左耳傳過來,帶了三分微醺的酒意。
晏檸橙背靠着玄關,仰起頭,悠悠應,“方便的。”
澄明的燈火撒進眼底,她凝視融融燈火,倏地想起個因為南北地域差異而造成的巨大笑話。
剛到港城念書那會兒,晏檸橙的粵語水平和初來乍到的外國人念中國歇後語一樣不明所以。
少年人動不動就喜歡起誓。
大家最常說得是,“我對住燈火發誓。”
晏檸橙不理解,那家夥要是燈滅了,豈不是誓言當場無效?
被針對時有人哄鬧着要她對燈發誓,否則認定就是她背後打的小報告。
晏檸橙不想理會,又懶得多交涉,所以回問,“為什麽不是對天?”
是因為不敢嗎?都唯心主義到立誓了,當然是怎麽狠怎麽來。
違背誓言的人遭五雷轟頂才對吧?光停電有什麽用?
衆人看她的眼神變得更奇怪了,“讓你對燈,你就對燈,哪兒那麽多問題?”
晏檸橙莞爾,譏諷回,“我憑什麽配合?”
女聲尖銳刻薄,“因為你有嫌疑,錢蓮被舉報的時候,你根本不在教室裏。”
晏檸橙轉着筆不再理會,完全忽略掉周遭繞着她的視線。
她媽都不敢保證要自己做什麽,自己就會做什麽。
“他人的信任”又算什麽東西呢?
自由心證。
“那不如一起對天發誓好了。”清冽的嗓音乍起,晏檸橙擡眸,林尋舟撐手坐在講臺上,白衣如雪,睥睨着臺下的鬧劇,眉目間盡是不耐,淡漠地講,“按規矩來,我當時也不在教室裏,我林尋舟對天發誓,是我舉報錢蓮的,我死自己和全家,請吧,就從你開始。”
林尋舟随意的點到剛才逼問晏檸橙的女孩。
對方愣住,微笑開脫道,“都是同學,不必玩這樣大吧?”
“為什麽不呢?”林尋舟用她剛才的話回問,“讓你對天,你就對天,哪來的那麽多問題?我校的處理方案公示需要時間,并非實時處理,在座各位嫌疑均等,通通發毒誓,才算公平。”
這件事是怎麽收場的晏檸橙已經記不清了。
泛黃折舊的記憶,只剩下日光裏少年林尋舟玉質金相的側顏和倨傲神色,明晃晃地蕩着。
更久以後,粵語和普通話一樣熟練的晏檸橙終于弄明白。
對住燈火發誓,是粵語地區的俚語,有兩重含義。
一種是她當時理解的那樣,無厘頭俏皮話,燈滅誓消,另一種則是兩廣多祭關公,香火引意出燈火,和所謂的對天發誓別無二致。
當年那群人是何種意義已不得而知,晏檸橙也并不在乎。
她揚手去握住投來的光源,林尋舟的嗓音再響起,“在做什麽?”
“發呆。”晏檸橙輕聲細語回。
大概是習慣了她講話的脫險狀态,林尋舟又換了個問法,“那剛剛我們桃在做些什麽?”
“……”晏檸橙哽住,小心地試探着,“想你?”
漫不經心的低笑敲着耳骨,林尋舟懶洋洋地繼續問,“那在之前呢?”
晏檸橙坦然而直接,“我不能說。”
再之前是窈窈的私事,她們精心布下的局,即便是面對林尋舟,晏檸橙也不會講出。
“這樣啊。”林尋舟的音色微啞,噙着笑意,“那我自己講好了,我剛剛在想桃。”
隔音做得很好,玄關處安靜。
揚聲器外放後,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與手邊杯中冰球碎裂的聲響。
林尋舟講了下去,“想我很喜歡桃。”
“……”晏檸橙撫着心口,軟甜問,“請問、你是、喝醉、了嗎?”
林尋舟散漫而認真地答,“我不喝醉,就不可以我對未婚妻講喜歡了嗎?”
球星閃電劈落,亮光照徹天際,蔓延到屋內,與橙黃水晶吊盞争輝,晏檸橙偏頭尋着光源望過去,一時對不上話,不經意地發出小動物一樣的語氣助詞,“唔”。
林尋舟輕嗤,揶揄道,“請問我現在是在和什麽小動物通話呀?”
“那你。”晏檸橙緩緩問,“喜歡什麽小動物呢?”
林尋舟抿了口酒,置杯聲清亮。
他斂了笑,肅然回,“我喜歡大名叫檸橙,小名桃桃或者桃子,以食用桃子為生的。”
晏檸橙默然小半分鐘,還是将心聲吐露,“你直接,報我身份證號,算了?”
“也行。”林尋舟爽快地答應,“那麻煩桃桃先報個身份證給我。”
冷知識。
言語障礙和社交恐懼都不等同于啞巴,在反複背誦過某種東西後,并不會卡殼。
晏檸橙是念完後,聽林尋舟精準無誤地報出來,才反應過來現狀的。
鼙鼓催征的心跳促着血液沖湧上腦海。
我喜歡的人似乎、好像是在表白心跡,說喜歡我?
短暫的靜默後,林尋舟淡淡開嗓,“我去洗漱了,提前晚安桃桃。”
“唉?”晏檸橙心念電轉,“我不介意。”
她想說的是我不介意你那邊水聲嘈雜,你在給我點兒時間,讓我想明白。
“我要去解決一下生理需求。”林尋舟慢條斯理地講,“桃桃确定要聽嗎?”
皮帶金屬扣敲什麽,清脆得響,震得晏檸橙一激靈。
“那、那、晚、晚安。”
道過晚安,晏檸橙迅速地切斷了語音通話。
她仍靠在玄關的櫥櫃旁,握起蜜桃冷萃,貼臉給自己降溫。∮
林尋舟和她想象中大差不差,是那種很平和面對欲望的熟男,有需求的時候就解決需求。
現在的他,是在浴室,還是……躺椅上呢?
骨節分明的手掌會握着燙鐵怎麽樣呢?
有些事情不能再多想。
美色誤事。
杯壁的水珠順着小巧下颌流淌,晏檸橙回過神來,突然有點兒後悔了。
早知道應該問林尋舟愛什麽小動物。
但“愛”這個動詞,又完全無法用以囊括大類。
喜歡而已,不是愛。
但足夠了,少女時代夙願圓滿。
剛才滑落的信件有卡在櫃後縫隙中的,晏檸橙半蹲着,廢了些時間,又借用筷子,才全部撿出來。
打包好行李,挂壁的時鐘夾出直角。
午夜的娛樂新聞彈窗帶了熟悉的名字,晏檸橙不由自主地多給了眼神。
#Ember小祖宗#江燼疑似爆出正牌女友……
晏檸橙點進直播間,發現是舒悅窈的游戲id,窈窈與江燼雙排lol。
失戀夜打游戲,總好過酩酊痛哭,整挺好。
晏檸橙對江燼其人稱得上“了解”。
少年成名,十八歲的dota2世冠,二十二歲第二次s賽奪冠捧杯後在巅峰宣布退役,電競界的傳奇。
早年舒悅窈幫他們牽線搭橋,江燼的人設立牌與團隊的漫畫都是晏檸橙主筆,一度算得上是年度省事價高的最佳甲方。
彈幕多,瘋言瘋語就多。
晏檸橙開屏蔽送刷屏的禮物,以另一種方式通知了舒悅窈,“你桃都收拾好了,安心。”
睡前拉窗簾時雨勢漸微,昏暗路燈下,聞落行站得很直,仰面朝天接着雨水,脊柱仿佛永不曲折。
現在的聞落行頹然落魄,以後可能會更慘,也可能不會,但哪又怎麽樣呢?
晏檸橙見過十四歲痛哭流涕和絕食減肥的舒悅窈,不會同情搞砸親密關系的聞落行。
她神态自若的拉好窗簾,盤腿坐回床上,給自己斟了半杯紅酒。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不如狂歡,不如醉倒。
破曉時暴雨初歇。
熱搜榜單被江燼和狗仔語焉不詳的爆料占滿,還未醒來的吃瓜群衆将迎來未來三天唯一的休息時間。
晏檸橙把小半瓶1951年的奔富葛蘭許幹紅喝完,趁醉給林尋舟發了條醞釀半宿的語音。
她已經見慣了感情裏最壞的模樣,偏要逆流而上。
“你後天有空嗎?有空的話,帶證件來帝都,我們領證,我等你到民政局下班前。”
林尋舟的秒回讓晏檸橙傻眼。
Lin:【現在是北京時間六點三十二分,我猜桃桃想說的是明天見。】
你桃:【……我吵醒
你了?】
Lin:【吵醒了,所以你準備怎麽負責?】
醉話分兩種。
吐真言與不認賬。
晏檸橙就屬于拉人說銀行卡密碼的前者,紅酒入口溫淳,後勁十足,宿酲不消。
她暈暈乎乎地按着語音軟糯回問,“我嫁你負責,不可以嗎?”
林尋舟的語音通話在下刻打了過來,晨起的嗓音比平時更為磁性喑啞,帶着蠱惑,“可以。”
“所以我是真的吵醒你了嗎?”晏檸橙禿嚕着呢喃,邏輯全然颠倒過來。
林尋舟扯着夏涼被,饒有趣味的逗,“不算,是因為桃桃說提前晚安,沒說晚安,所以我失眠到天明。”
“啊這。”晏檸橙含混其辭,“那、那外加一個吻?”
林尋舟戲谑回,“成交。”
哈欠連天的晏檸橙捧着手機發呆,低沉悅耳的男聲寵溺哄,“騙你的,我其實是睡醒了,該去晨跑了,小寶貝兒該睡覺了。”
“我其實。”晏檸橙呼出口氣,“很想睡哎,可你喊我小寶貝兒。”
林尋舟阖眸,醉酒後妩媚嬌縱的女孩子仿佛就在眼前,跪坐在腿上,細長的發絲拂過臉頰,伸手就能壓到胸口摟好。
想抱到她,已經等了十年,再等一天就好。
“那小寶貝兒先躺下,蓋好被。”
晏檸橙從善如流地照做,“好了,然後呢?”
“閉眼。”林尋舟有意壓低音調,“小寶貝兒晚安,記得夢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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