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貳 戲園子和小洋樓
餘紳實在是太要強了。學校裏各門課門門都要拿第一,這讓薛覃霈十分想不通。
薛覃霈從小便不願去學校,他游手好閑慣了,服不得管,也根本不學習,加上他自己家境顯赫,因此做一切便都沒有顧慮。有時候想想,他覺得兩人在一塊兒厮混了好幾年,也該越來越像才是,怎麽卻越發變得不一樣了呢?
這天他又來找餘紳了。
他剛逃了半天課,和外頭的狐朋狗友尋着了一個新鮮玩意兒,憋了一肚子的話想和他說,可餘紳竟然說他要做作業,低頭也不理他。
薛覃霈氣得一跺腳,甩手就走。
然而他在街上四處晃悠,沒有地方可去,又回頭去找那些狐朋狗友了。
一群人都是些纨绔子弟,仗着家裏有錢有勢無惡不作,當然他們年齡不大,作惡也作不到哪裏去,頂多就是有樣學樣,裝裝大人罷了。
他還沒發話,一群不大不小的青年已經你一句我一句地吵起來,無非為了今天去哪裏幹什麽的小事,當然誰付錢不是小事。現在薛覃霈來了,大家心裏都有底,向來是薛覃霈做東請客,誰讓他家有錢呢?
薛覃霈心中郁結,心裏早已為餘紳的冷淡憋了一口氣,如今見到這群烏合之衆當着自己的面就開始出洋相,好笑的同時又發起恨來,恨自己身邊沒有一個靠得住的人,轉念又想到餘紳穿着整齊的校服在桌前一板一眼做着作業的幹淨模樣,頓時惱火極了。
可既然已經來了,就沒有再回去的道理,況且他什麽時候受過別人的氣!對餘紳早已經是格外關照,他心氣高,下定決心這次絕不先找餘紳說話。
然而那一群蒼蠅般吵鬧的人裏,有個身邊帶了個清秀孩子,乍一眼看去也像是個學生模樣,只仔細一看卻又不像。他此刻站了出來,陪着笑提議道:“我們戲園子今晚有出大戲,人多,熱鬧得很,走兩步就到了,我回去知會一聲,票也能免,你們看行不?後院裏有牌九還有大煙,酒有烈的,也有進口的果子酒雞尾酒。”
薛覃霈不由自主地打量他,心底奇怪地覺着那孩子的身形模樣略有些像餘紳,可那畏手畏腳又小心翼翼陪着笑的樣子,一比卻又被餘紳甩了十萬八千裏去。
一群人罕見地靜了靜,等着薛覃霈發話。那孩子瞧着薛覃霈像是個有分量的人,便也颠颠地跑來他面前了。
薛覃霈的心思是不在這裏的,不過他還是假裝思索了一番,然後揮手道:“走吧!”
他在路上總是不自覺地把眼光瞥向那孩子,卻總也不正眼看他。那孩子像是察覺了,自己便來找他搭話。
“少爺貴姓?”
一出口便是客套話,想是被教導得太好了。
“薛。”薛覃霈仍是端着架子,想表現自己和那群家夥不一樣的一點地方。
“原來是薛少爺啊,薛少爺喜歡看戲不?”那孩子抿着嘴笑。
薛覃霈猶豫了一下,他從來沒看過大戲,也根本不懂那玩意兒,可是他怎麽能說呢?于是便簡短地回道:“還行吧。”
那孩子又笑笑,暫時閉了嘴。
那戲園子果然很近,只走了比兩步多點便到了,路上兩人又随口聊了幾句,他得知那孩子大名靳雲鶴,沒父沒母出生在這裏,從小跟着師傅學唱戲。
戲園子的大門口挂了閃亮的牌子,閃着彩燈,上面紅紅綠綠的漆了幾個大字。
天河園。
快走到門口,薛覃霈覺得有些安靜了,其他人都跟在後面,只有自己走得快,因此他突然轉了個身,想看看身後靳雲鶴還有沒有跟着,只猛一瞥卻正瞧到他低眉順目的樣子,只走路,也不講話。
心驚了一下,莫名覺得那樣子同餘紳竟有七分相像。
然而餘紳要是也能乖巧些就好了。
靳雲鶴也擡頭看着他,戲園子裏傳來隐隐的光亮照得他眼眸像是帶了水,頗有些楚楚可憐的感覺,薛覃霈第一次見着別人臉上能有這樣動人的表情,況且靳雲鶴長得也好看,一時又呆了。
沉浸在這種想象裏,他再一次脫口而出:“那你以後就跟着我吧。”
說完以後他又突然覺得這句話十分熟悉,怎麽熟悉呢?
他想起來了,自己和餘紳認識的第一天,他也是說了這麽句話。
靳雲鶴愣了愣,而後說道:“好。”
可薛覃霈卻又不說話了,此時的他正處在一個不安分的年齡,家裏又有讓他不安分的條件,因此他也不負期望地開始踏上成為一個纨绔子弟的路,現在就差個人點撥點撥他立馬就能學以致用。
而這個靳雲鶴雖然年紀小,卻是個風月場裏混吃長大的,看樣子也是手腳靈活口齒伶俐,薛覃霈現在只是單純地覺着好玩兒,想到自己身邊也少了一個跑腿的小子,卻沒想到靳雲鶴的小心思要複雜得多。
靳雲鶴自知做這行的,如果不想變得更賤,就得提前找好出路,薛少爺是個少爺,但凡是少爺,身邊就需要有個打下手的,他如今還小,等以後長大了,他有權有勢了,那自己便也可以雞犬升天。
眼前這人是個可以攀的高枝,一旦抓牢可就得慎重對待。他自覺命賤,可還是難過——自己的命自己不能做主,即便他能做主,他也只能更賤地做主,還不如不做主。
于是他在短暫的苦澀之後,臉上笑咪咪地,伸手攥牢了這根高枝。
然而他自覺已經打好了如意算盤,卻哪曾想這薛覃霈一脫口不久後便又後悔了,他越想越不安,覺得這靳雲鶴若是帶回去是一定要被餘紳嘲笑的,又覺得自己像是個在家裏和老婆吵架以後出來找樂子的男人,莫名地有種背叛的感覺。
于是薛覃霈突然加快了腳步,也不說話,可誰想到那靳雲鶴雖然身形小,步伐倒挺快,蹭蹭地就跟上了。
幾步就到了目的地,薛覃霈眼看這人是甩不掉了,只得硬着頭皮帶那一群沒長大的纨绔子弟找個好去處。
沒想到這戲園子人還挺多,前邊咿咿呀呀地唱戲,後排都擠滿了。也有幾個有身份的,坐在前排位置上,有人好吃好喝伺候着。
一夥人先是成團地擠進人潮,而後他們得了薛覃霈一句算我賬上以後便心滿意足且沒有顧忌地三三兩兩散開了,那之前帶着靳雲鶴來的人也不知是誰,但看兩人好上了,也就沒有再來找他。
哼,薛覃霈在心裏冷哼一聲,倒是挺長眼。
等着把靳雲鶴領來的人再把他領回去是無望了,此刻見他又巴巴地在一旁看着自己,薛覃霈只得問道:“這兒有什麽好玩的?”
靳雲鶴笑了,回道:“好玩的多了,就是不知道薛少爺喜歡玩什麽。”
“我第一次來,你領着我。”
“好嘞。”
靳雲鶴在前面領了他,穿過一個小院子,來到一處更僻靜的小院子,唱戲聲在從遠處飄渺地傳來,倒像是若有若無,離這裏遠了,亮光也在遠處,仿佛隔離了兩個世界。
靳雲鶴走到一個屋門口,挑開簾子,裏面烏煙瘴氣的,什麽也看不清,只聞到一股子沖鼻的氣味和肉體的臭,然而他不進去,又帶着薛覃霈到了另一個房間,大概性質是一樣的,但是幹淨得多,顯然是用來招待更重要一點的人。
薛覃霈卻捂了鼻子甩開靳雲鶴的手:“你帶我來了什麽地方?”
靳雲鶴一愣,陪笑道:“我們戲園子有最好的大煙,都是洋貨,比外邊的便宜,很多人來這裏都是為了抽上兩口,我不知道爺不喜歡。”
其實他知道,薛覃霈雖然看起來不小了,可還是個小孩,哪能抽過大煙呢,只是他看其他師兄弟都處心積慮地把客人帶來這裏,一定是有什麽好處的,要是抽上了瘾,自己的話些許能重要點,也能多點機會撈錢。
薛覃霈則心想,得,他又改稱爺了,敢情自己老得挺快啊。
此時靳雲鶴的眼珠不轉,心裏卻另有只眼珠滴溜溜轉,他知道自己弄巧成拙了,于是立馬又挑了簾子出去,邊走邊說道:“爺不喜歡也沒事,咱們還能去看戲,不喜歡看戲也沒事兒,咱還能去賭錢,不願賭錢也沒事,我一人就能陪爺打牌兒,爺總不會連打牌兒都不會吧……”
薛覃霈聽着頭痛,連忙止住:“好了好了,不用你伺候了,我今天還是先回家……”
這麽一來一去的,薛覃霈心裏的火早沒了,又開始念起餘紳來。之前下的絕對不先找他說話的決定早給抛一邊去了。
靳雲鶴卻止了步,定定看着他:“爺……”
又是那副表情,薛覃霈一看心接着一軟又一硬:“怎麽?你還想跟着我回家不成?”
靳雲鶴立馬笑了:“爺是想帶我回家啊,早說不就行了,我還以為爺想反悔了呢,心裏怕得不行。”
于是又緊緊跟上了。
半路上靳雲鶴又想到了什麽似的問薛覃霈能不能把他留下,自己手腳勤快,可以幹很多事。
薛覃霈實在頭疼,想不出法子攆他走,半晌沒憋出一句話來,及了快到了家門口他才說了一句:“你以後別叫我爺了,聽着別扭。”
靳雲鶴愣了愣,回道:“行,爺。”
又頓了頓,“薛少爺。”
薛覃霈嘆了口氣,敲開家門:“進了我家別亂說話也別亂動,我屋子的東西你随便,別的地方不準去。”
靳雲鶴狠狠點了點頭。”
噠噠的腳步聲傳來,薛覃霈聽出來那是曹管家穿的皮鞋踩在木地板上的聲音,他在家裏伺候了很多年,薛覃霈一聽就能聽出來。
很短的時間,曹管家已經嘎吱一聲打開了大門:“少爺。”
薛覃霈點點頭走進門,走到一半又轉頭囑咐了一句:“我帶個朋友回家,小事,就不用跟我爸說了。”
曹管家沒答話,薛覃霈也兀自走上了樓,靳雲鶴此刻倒是跟得沒那麽緊了,他不緊張,只是驚訝。一輩子沒見過這種西洋裝飾,閃閃亮亮的房子,太大了,太漂亮了,還有好幾層,簡直開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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