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捌 所謂承諾
薛覃霈發現自己對于靳雲鶴是越來越無奈了,他竟要自己每天幫他買一個冰淇淋,非要說上次沒吃到,這次要千百倍地補回來。
其實他還真不習慣對餘紳以外的人好,不過心底倒是不排斥靳雲鶴了,只是想到要長時間地和他維持關系,薛覃霈還是很頭疼。
“今天給你帶了巧克力味的。”薛覃霈拿一張紙巾擦了擦流下來的冰淇淋,而後遞給他。
靳雲鶴歡喜地接過,伸出舌頭舔了起來。
“你怎麽不吃?”靳雲鶴抽空問道。
“路上吃過了。”薛覃霈撒了個謊,他現在沒什麽心情,因為餘紳已經連續好多次拒絕來他家玩了。
“對了,你前幾天不是吃冰淇淋都吃吐了麽,怎麽還吃?”
靳雲鶴頓了頓:“怎麽,吃吐了不能再吃?”
“沒,就是問一下。”薛覃霈搖頭,而後猶豫了一下子,又道,“我爸以前是幾個月回家一趟,短的話也得好幾個星期,你在家裏先這麽住着應該……也還行吧?”
靳雲鶴扭頭沒回話,只顧着舔他的冰淇淋,又有一滴化了的順着他的手流下來,他像是沒有察覺。
然而薛覃霈眼尖看到了,覺得有些礙眼,便順手幫他擦掉了。
靳雲鶴低頭看了看,嘴裏含着冰淇淋含糊道:“謝謝…”
薛覃霈随意應了,又看向一邊。餘紳不在,家裏也沒什麽人,倒真像兩人相依為命了。
靳雲鶴小口小口地舔完冰淇淋,突然來了一句:“我以前從來沒吃過冰淇淋,在大街上看見饞了,就只能在心裏想着味道,其實和我想的差遠了,但是很好吃。”
薛覃霈嗯了一聲,便又陷入短暫的沉默。
“結果有一次實在忍不住了,就去偷了一個,嘴還沒張開就被抓住了,兩個高個子抓着我,把冰淇淋扔在地上,扔了也不給我吃,還把我打了一頓。”
這次薛覃霈又沉默了,他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好,靳雲鶴卻是很有耐心地等着薛覃霈回答。
半晌後他終于開口了。
“你喜歡吃,那以後就天天買,吃吐了也買。”
靳雲鶴不知道薛覃霈這句話是什麽意思,然而心裏跳得厲害,臉上卻還是木木的,毫無意外地繼續沉默,二人又幹巴巴地對坐了一會兒,靳雲鶴又像是對面沒有人一般斷斷續續地說。
“師傅對我是最好的,我以前一直覺得自己雖然沒爸沒媽,但是有了師傅也沒人會欺負我。可我現在也突然覺得不了解他了。”
“你以後對我好一點兒吧。我也會對你好。”靳雲鶴實在沒有忍住,突然來了這麽一句。
他小時候因為得到師傅偏愛,其他孩子都不喜歡他,也沒什麽朋友,因此從小就自私精明得很,也經常會耍小聰明被識破,可他現在多想和薛覃霈好好在一塊兒,對他好一點,也可以。
薛覃霈默默點頭,心道我對你還不夠好?
靳雲鶴笑了:“以後反悔的話,你就是小狗。”
薛覃霈嘆了口氣,無奈地應道:“行,是小狗。”
靳雲鶴滿意地勾着嘴角,雙腿在床邊晃蕩,搖得整張大床嘎吱嘎吱響。
薛覃霈卻有些心不在焉,他起身道:“我先走了。”
靳雲鶴嗯了一聲,卻又聽他在背後說道:“我記得你有一次說師傅已經死了。”薛覃霈頓了頓,“我爸這個人想做的事情挺容易做到,別太信他說的話,不一定是你師傅賣了你。”
薛覃霈不帶表情地走回房去,乍一看像是要爆發,然而他心裏很平靜,只是內心有些太過反常的平靜,讓他突然就忘記了自己還有表情。
他好像突然想通了,薛文錫同時也是想要借機教他一課吧。照着薛家的家底,自己什麽都不做就這麽過一輩子也完全可以,但如果自己不幸沒長好腦子,遇人不淑,卻是可以敗得很快。戲子婊子,在薛老爺這類人的眼裏一定是這種不淑的人了,薛覃霈自顧自地點點頭,像是認同自己的意見。
甚至——在薛文錫這類人眼裏,他們甚至可以不算人,雖然薛覃霈不知道他父親如何,可至少根據他對于薛文錫圈內人的一些了解,那群有權有勢的人,是可以十分殘忍的。
然而想到這裏,他突然不屑地挑了挑眉,而後松了口氣——自己并不是父親擔心會成為的那種沒有腦子的人,他有自信。
薛覃霈了解這個階級人的處事态度,并且在某種程度上認同着。不過是區別待人罷了,如果要他在餘紳和一個陌生人裏必須選一個人去死,他一定會選那個陌生人,但這種毫不猶豫的選擇畢竟還是同他方才反應過來的道理有些不同。薛覃霈雖然從小生活在優越感裏,可和餘紳一起長大,他也學會了該怎麽去尊重別人,學校裏的老師經常教他們人人平等,雖然他以前經常捉弄老師,後來也很少再去學校,可他心裏還隐隐記得。
這樣殘酷的生存法則,在薛覃霈的世界裏,還是頭一次這麽真實地出現。
頭疼地皺起眉頭,薛覃霈一回屋便摔在床上睡了。
睡醒後薛覃霈還是不想睜眼,他一想到睜眼以後要做的事和睜眼以後沒什麽事可做就覺得難受,因此便醒着賴在床上。
“睡得跟豬一樣。”身旁傳來一陣嗤笑,“天都黑了,你晚上還想不想睡?”
薛覃霈倏地一翻身,發現餘紳正坐在一邊,又不知已經等了多久。
“你怎麽來了?”薛覃霈覺得像是在夢裏,揉揉眼。
“沒什麽事做就來了呗。”餘紳微笑。
“你直接告訴我你是想我就行了。”薛覃霈快活地下了床,卻覺得有些腰酸背疼,便伸了個懶腰。
“你是睡了多久,連手腳都不利索了!”餘紳放下手中的書也站起來。
薛覃霈卻一下子把餘紳撲倒在床上,把頭埋在他的頸窩裏,蹭了蹭,悶悶道,“也沒多久,就是從回家一直睡到現在。”
“你在外面還挺像個人樣,怎麽每次都像黏在我身上,難受。”餘紳有些不自在地扭了扭。
“別動,讓我抱抱。”薛覃霈說完後又不做聲了,餘紳等了很久,睫毛垂着,看薛覃霈的肩。
半晌後才起身,薛覃霈心滿意足地說道:“抱完了,你要是有什麽事求我就趕緊說,小爺我現在心情好!”
餘紳又嘲笑他:“行啊,我現在還沒想好,留着吧。”
薛覃霈點頭。
兩人又肩并肩地躺在床上,玻璃吊燈白晃晃地懸在腦袋頂,心有靈犀一般,都不說話。
餘紳心裏存了一件事,他要說,卻想,不如先睡一覺吧,一覺起來再說。
竟是有些退縮了,猶豫一陣,不自覺地閉上了眼。
薛覃霈不知道餘紳心裏想什麽,但覺得只有兩人并肩躺着就已經很好,所以很滿足,嘴上不說話,心裏跑火車。過了一會兒忍不住轉頭看了看,卻見餘紳睡了。
哭笑不得,他幫餘紳脫了衣服,關了燈一起鑽進被窩。
第二天餘紳早早就起了,心裏正尋思着要怎麽跟薛覃霈說學校裏推薦給他去國外學習的名額的事,若是家裏緊張,說不定還得問薛家借錢。
不知為何,餘紳覺得心裏很歉疚。
薛覃霈一直睡到快吃午飯了才睡眼惺忪地起身,他揉揉眼睛,只覺得頭疼的不行。
“睡多了吧。”餘紳這麽說着,心思卻飄忽不定,“你還記得昨天答應我一件事麽?”
“嗯……”薛覃霈迷迷糊糊地去刷牙洗臉了,走到一半又探回頭,睜了睜眼,“怎麽,你有事求我了?”
餘紳心裏有些坐立不安,但表面很平靜:“你出來再說。”
“嗯。”薛覃霈歡喜地笑一笑,去刷牙洗臉了,只覺得又是一天,餘紳在,很好。
然而等薛覃霈刷完牙洗完臉神清氣爽地回來,卻看見餘紳正襟危坐在床邊。
“薛覃霈。”
他突然就覺得不對了,收起那副吊兒郎當的樣子,走過去的時候還差點順拐。
“怎麽了?”
“我想,很快我會去英國上學。”餘紳吸了一口氣,看着他說道,“學校裏給了我一個名額,五年以後考上大學,上完大學以後再回國,或許,就不回來了。”
薛覃霈呆住了,他沒想到餘紳會離開,即使是離開,也沒想到會這麽早。
他真的,會離開?這個小小的人啊,他還這麽小,就要出國了?
“你……”薛覃霈突然抓住餘紳的手,“你別去。”
餘紳也看着他,不拒絕,卻也不說不去。
“你昨天說會答應我的。”餘紳咬咬牙,還是說出來了。
“可我不知道你是要走啊。”薛覃霈簡直都快哭出來了,“要不你把我也帶去吧,我們一塊兒去。”
“可學校裏只有一個名額。”
“那容易啊,我讓我爸去找校長。”薛覃霈這才松口氣。
餘紳心裏開始難受,猶豫了一會子沒有說話。
兩人的默契有時很叫人歡喜,有時卻又契合得尴尬,這次是統一地沉默了。
不知過了多久,餘紳終于打破了沉默,一字一句緩緩說道,“……要不,這個名額我放棄,以後等中學畢業了還有機會,那時候我再去吧。”
薛覃霈當即大喜:“你當真?”
接着便拉起餘紳跳了起來,歡呼着轉了兩個圈。
然而狂喜過後他卻又心虛了,小心翼翼地問道:“你爸媽知道這事麽?”
餘紳苦笑着搖搖頭:“還沒呢,他們都不知道我拿到這個名額。而且我知道就算有名額,家裏也不一定有這麽多錢。”
薛覃霈抱住餘紳,悶悶道:“對不起,你對我這麽好,可我卻這麽自私。”
餘紳寬慰道:“哪有的事,以後我要是還出國,說不定還問你家借錢吶。”
薛覃霈點點頭,又把腦袋埋在了餘紳的頸窩裏。
然而他雖然表面上如此,心裏卻已經開始盤算着,要怎麽阻止餘紳的出國計劃。
二人仍舊像往常一樣玩了一會兒,餘紳卻早早地要走了,也并不想住下來。薛覃霈見挽留無望,又被他出國一事吓得夠嗆,便也不敢再留。
“我叫老王送你吧。”薛覃霈看着他出門。
“嗯。”餘紳點點頭。
汽車轟鳴了一下,薛覃霈看到尾部的黑煙噴出,四個輪子漸漸遠了。
餘紳也漸漸遠了。
他只得轉身回家,家仍舊是那個家,自己也仍舊是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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