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合一

“我知道,  我知道,這邊一定會盡快處理,盡量不耽誤之後的工作——”

高檔的私人醫院不比繁忙的公立醫院,  本該擁擠的病房廊裏顯得有些空曠,陳彬抱着手機在一間病房外踱步。

仔細聽,  甚至能聽到走廊裏飄蕩着他的腳步聲的回音。

“我知道已經好幾個小時了,  可現在人還沒有醒,我能有什麽辦法?”他的聲音顯得有些明顯的急躁和不耐,“連醫生都沒辦法做出最後的診斷——”

“所有問題總要先等人醒了才能一件件處理吧?”

幾個小時前,顏伊突然在錄制現場突然暈倒,緊急送來醫院後,  醫生初步診斷為過度疲勞帶來的神經性功能紊亂,  伴有低血糖的症狀,  才會突然陷入昏迷。

不過因為送醫及時,  只要補充一些營養液,  休息一會,  很快就會醒;具體的診斷結果和後續治療方案需要等病人醒來後,  做進一步檢查和臨床觀察才能确定。

但醫生“很快”這兩個字,一等就是漫長的好幾個小時。

無數的品牌方,節目組都擔心自己之後的工作會受到影響,  期間包括張東平在內,一通通電話雪片似的飄進陳彬的手機;他一直在走廊接電話,疲于應付,  可顏伊依舊躺在病床上,沒有任何蘇醒的跡象。

他都快急死了,這邊正敷衍着一個後續節目組打來的電話,突然聽到身後病房傳來一聲駭人的尖叫聲,  在這安靜、慘白的醫院走廊裏,叫人聽得有些毛骨悚然。

“啊——”

是顏伊的聲音,充滿驚懼。

陳彬立刻挂斷電話,轉身一把拉開病房的大門,看到顏伊面無血色地坐在病床上,病號服胸前的位置已經被汗水濕透了。

“祖宗,你可算醒了——”他說着上前按下病床旁的呼叫鍵,“別急啊,我馬上給你叫大夫。”

“我夢到他了!”醒來後的顏伊好像突然換了一個人似的,完全沒有了往日的溫和、安靜,瘋了一般死死拽住陳彬的衣服,“好大——好大的火!”

因為動作幅度太大,一旁的輸液架都被帶倒了,陳彬吓了一跳,又接連按了幾下呼叫醫生的按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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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啊?”醫生還是沒有來,他只能一邊扶起倒下的輸液架,一邊拍着顏伊的手背,強裝鎮定地安慰道:“你夢到誰了?是噩夢吧?沒事兒啊……沒事兒……夢都是反的……”

噩夢?

顏伊好像突然被點醒,慢慢安靜下來。

他做噩夢了。

夢裏是連天的大火,漫無邊際,他從矮身躬腰走在火海裏,直到不得不匍匐前進,卻半刻也不敢停下——

他在找一個人。

夢裏好像有一個聲音在告訴他,厲枔就在前面。

他仿佛能看到厲枔的臉,就在不遠處的一簇火苗後面,可無論他怎麽努力向前,卻始終找不到他的愛人。

火苗吞噬皮膚,灼熱的刺痛感歷歷在目,他似乎能聞到腐肉的焦味。

但這一切在他看來反而不算太糟,他只擔心火焰的另一端,厲枔也在經歷他經歷着的一切。

嗅覺和痛覺都能清晰地告訴他——

自己還活着。

只要還活着,他就能繼續向前。

他一定可以把厲枔救出來的。

唯一讓他害怕的反倒是那些清晰的感覺在慢慢消散,當他再也聞不到嗆人的氣味,感受不到皮膚上的疼痛,他是不是就要離開這個世界,離開厲枔了?

終于,他在一聲聲嘶力竭地尖叫中醒來。

那場大火帶給他的恐懼無疑是深刻的,但最終,是他親手将厲枔推出了火海。

他心裏沒有什麽遺憾,所以,噩夢不曾在之後的日子裏糾纏過他。

今天還是第一次。

為什麽會這樣?

他驚恐萬狀,一把拽住身邊的陳彬,“他在哪?”

“誰?”

顏伊平時看着就膽小,陳彬也只當他被噩夢吓壞了,并沒有當回事。

他一邊收拾着地上剛被顏伊碰掉的東西,一邊随口問了句,哪知道話剛出口,就被顏伊一把從地上拽了起來。

“厲枔!”顏伊歇斯底裏地喊道。

陳彬徹底被這一嗓子吼傻了。

他在顏伊成名前就認識對方了,不管是曾經的小助理,還是現在的新晉頂流,顏伊的人設前後幾乎是統一的——

一直都是柔弱易碎的樣子。

他從沒見過顏伊跟誰發脾氣,更萬萬想不到對方瘦弱,甚至現在還病着的身體裏會突然爆發出這麽大的力量。

“拍……拍戲啊……”他結結巴巴地回道:“陳、陳應生的新電影……這兩天剛開機……好像……”

他說着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褲兜裏的手機,“好像還上熱搜了來着……”

不等陳彬磨磨唧唧找出手機,顏伊已經一把抓起放在病房床頭櫃上的電話,直接打開了微博。

陳應生雖然為人低調,但國際名導的名頭在那裏擺着,新戲的開機儀式還是引來了無數媒體競相報道。

不過為了不被閑雜人等打擾拍攝計劃和演員的情緒,開機儀式上,劇組并沒有請任何一家媒體拍攝和訪問,整個片場也不允許外人進入,無數娛記只能連續幾天日夜蹲在片場門口,拍回了一些現場的花絮。

照片裏,天空被濃煙遮蔽,因為是遠景,二十四小時随時待命的消防車只能拍到高聳的雲梯。

相關通稿裏,媒體都在盛贊陳應生團隊的專業性,而鏡頭前的顏伊卻看得冷汗連連。

剛才噩夢裏火苗舔舐皮膚的灼痛感似乎還留在身上,但他卻在這一刻如墜冰窟。

病床上是好像被冰塊封住了手腳的顏伊,雙手死死地攥着手機;而病床旁的陳彬也呆若木雞,站在一邊連大氣都不敢喘。

大夫帶着護士,剛一走到病房門口就看到這一副詭異的畫面,尴尬地清了清嗓。

“咳咳——”

“趙醫生,你來了。”陳彬聽到動靜回頭,看到大夫才總算回過點神來,“那這邊就——”

“麻煩了。”

“我們時間還挺緊的。”

“嗯。”進來的醫生點了點頭,試探性地上前兩步,看着顏伊問道:“醒了?”

“有感覺哪裏不舒服嗎?如果沒有什麽大問題的話,這邊可能需要你配合做一些進一步的——”

檢查。

醫生的話還沒說完,就看見病床上兩眼發直的病人突然一把掀開被子,跳下了病床。

顏伊直接拽掉了還紮在手背手的輸液針頭,就這麽赤着腳,撞開面前的醫生,甩開身後的陳彬,沖出了醫院。

另一邊的片場裏,最後一場爆破戲終于開拍。

這場戲也是全劇的最後一個分鏡頭,厲枔飾演的角色走進爆炸正在發生的中心,結束自己短暫又悲慘的一生。

雖然做好了全套的防備措施,但身旁的濃煙還是嗆得他直流眼淚。

不過這也不要緊,陳應生就是要拍到人類本身在這樣環境裏最直觀,也最真實的反應。

厲枔耳邊還回響着陳應生在開拍前說過的話——

導演正在引到他的演員進去正确的情緒裏。

“我需要在你的眼神中看到渴望。”

“你眼前的不是戰火硝煙,不是廢墟殘垣,我希望你看到你自己的心底——”

“那裏面住着的是你最最愛的人,他在烽火的盡頭,正等着你去擁抱。”

“你走上前去,義無反顧。”

厲枔仿佛真的看到了烽火中開出了漫山開遍的黃色野花,在花海的盡頭,有一個清瘦的少年帶着腼腆的笑容向他飛奔跑來。

他腳下的步子顫抖,向前的信念卻異常堅定。

為了營造出這種虛弱,甚至是彌留之際的感覺,他已經兩三天沒有吃飯了,每天只允許自己喝一小杯水。

攝影機前,陳應生看着監視器裏的畫面,在妝容的加持下,厲枔的面部特寫已經病态得可怕,眼眶烏黑,雙頰塌陷,再也看不到半點當初在T臺上叱咤風雲,在海浪裏搏擊馳騁的超模形象。

這才是一個真正的演員,敢于把自己揉碎,融進角色裏。

看到監視器裏厲枔的嘴角終于在最後一刻浮現出一抹滿足的笑容,監視器前的陳應生終于也滿意地笑了。

這個最難拍的鏡頭,一條過。

“卡——”

随着導演一聲令下,各部門迅速就位,各司其職。

消防車開始噴水,撲滅哪怕最後零星的火點,可燃道具遇水後騰起更濃烈的黑煙,現場雖井然有序,卻也透出一絲被熏黑了的狼狽感。

工作人員迅速到位,遞上毛巾讓厲枔掩住口鼻;消防栓裏的濺起水花沾濕了他的戲服,也很快有人為他披上毛巾,準備帶他下場休息。

在一衆工作人員緊張地注視下,厲枔大步甩開身後的工作人員,沖出了片場。

現在他已經沒有助理了,一個人拎着個簡單的行李箱就進了劇組,沒有人撐傘,也沒有人打扇,拍攝現場邊一面巨大的陽傘下有張小凳,之前他和許多暫時沒戲的演員都擠在一起休息看劇本,也看着別的演員拍攝。

他快步沖到傘下。

之前他随身帶着的小包就扔在那裏,裏面裝着劇本,一些貼身用品,和他把已經關機了兩天的手機——

為了進入人物,他前段時間已經斷網許久了,基本也斷了跟外界的聯系,最多每天發消息跟顏伊道一聲晚安;但在兩天前,劇組正式開機後,他就徹底關機,再也沒有打開過。

之前因為壓抑的情緒,他覺得自己的精神或許也出現了問題,總是不能分辨記憶裏兩個極為相似,卻又好像截然不同的影子。

為此他甚至想過拍完戲找個心理醫生看看。

也是從那時起,他開始躲着顏伊。

但也許是因為剛才陳應生的引導,也許是因為終于突破了心底的恐懼,剛才在與劇中人物共情,看向自己心底時,他看到自己最想見的人。

在內心深處,他或許還是沒有辦法把兩個人徹底分清,但起碼,那兩個影子中的任何一個對他而言都是彌足珍貴的。

而眼下,他能抓住的只有一個。

好在今天的拍攝已經結束了,接下來無非是卸妝等一些收尾工作,他可以毫無顧忌的掏出手機,聽一聽他心底思念的那個聲音。

可兩天不用的手機大概是沒電了,他按下開機鍵,屏幕卻毫無反應。

他焦急地敲打着手裏的電話,耳邊剛剛收工的其他幾個演員正在閑聊。

“看熱搜了嗎?最近那個新人是真紅,一點風吹草動都能上熱搜。”

“羨慕啦?人家昏倒在攝影棚裏被送到醫院去诶——”

“這年頭能紅的,誰都不容易。”

最近正當紅的新人,還有誰的風頭能蓋過顏伊?

厲枔疑惑的眼神瞄向身邊同行的手機屏幕,赫然看見照片上顏伊的臉色慘白,被擔架擡出了救護車的場面。

不遠處有争吵聲傳來,好像是有人要闖進拍攝片場,被盡職盡責的保安當場攔住。

“枔哥——”

當聽到那個熟悉的聲音擡頭時,厲枔懷疑自己真的已經被這個角色折磨瘋了,不止産生了幻聽,還出現了幻覺。

他看見顏伊穿着一身病號服,腳上趿拉的雙并不合腳的脫鞋,被不遠處的保安攔在片場的外面。

顏伊蒼白虛弱的小臉跟剛才同行手機照片裏一模一樣。

真的不是從照片裏走出來的嗎?

直到一旁的保安也看出兩人眼神對視裏的異樣,遲疑地把人放了進來,厲枔還是怔怔地站在原地。

不管是幻覺還是現實,他想抱住不遠處朝他跑過來的少年。

顏伊不管不顧地沖到厲枔面前,路上跑掉了一只拖鞋,就這樣赤着一只腳,站在厲枔面前。

厲枔張開雙臂,但這一次,顏伊沒有像以往一樣,一頭撲進他的懷裏——

而是一拳重重地錘在了厲枔胸口上。

厲枔臉上本來就化了可怕的戰損妝,再加上他最近一段時間對自己的折騰,和剛才濃煙的洗禮——

這一切在顏伊眼裏逼真得可怕。

“為什麽還要拍這種戲啊!”他聲嘶力竭地哭喊,泣不成聲,“你真的……不知道危險……不知道害怕……也……不……”

“不在乎我嗎……”

厲枔怔怔地摸了摸剛才被顏伊擊中的胸口,一切的觸感,顏伊的情緒和蒼白——

所有的一切,都是真實的。

可……

“你怎麽……”他吃驚地瞪大了雙眼,“會知道?”

“枔哥……”顏伊擡頭,用婆娑的淚眼看着厲枔,“你真的忘記了嗎?”

說着他緩緩舉起手裏的電話,按響自己的手機鈴聲。

“如果我有仙女棒,變大變小變漂亮,還要變個都是漫畫巧克力和玩具的家——”

“可能這個世界沒有哆啦A夢,但這個世界上真的有很多大雄,我希望每個‘大雄’都相信,即使沒有小叮當,這個世界也還是會有希望。”

顏伊說話時雙唇翕動,眼睫低垂。

“枔哥……我以為……你會記得的……”

這個手機鈴聲,當初小胖子也一直用着,起初聽到時,厲枔總是會用玩笑的口吻說對方幼稚。

“可能這個世界沒有哆啦A夢,但這個世界上真的有很多大雄,我希望每個‘大雄’都相信,即使沒有小叮當,這個世界也還是會有希望。”

當時小胖子就是這麽回答厲枔的。

那之後直到出事,他都沒有換過手機鈴聲,厲枔也沒有再說過什麽。

現在厲枔終于知道,為什麽他心裏的兩個影子明明截然不同,卻又一再重合。

“你……”

他看着眼前的顏伊,終于被淚水模糊了視線。

就在他伸手準備抱住顏伊的同時,對方單薄的身體像一片零落的落葉,就這樣在他面前,緩緩飄向地面。

作者有話要說:  之前說過的,新章留言超過兩位數和新章投雷催更依然有效~

昨天投雷支持的小夥伴阿魚已經看到啦~雙更奉上!(づ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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