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在東京的生活與在橫須賀也并沒有兩樣。

津島右衛郎不允許他們出門,平日裏被安排了滿滿當當的課程,新的管家和新的仆人也一樣的裝聾作啞,一樣的欺軟怕硬,一樣的對這座漂亮洋房中的腌臜污濁熟視無睹。

唯一值得慶幸的事情只有津島右衛郎和他們的兩位兄長都很忙,作息也與他們完全不一樣,早出晚歸,時常還有應酬,除去每日的晚餐之外,他們基本上都不會碰面。

這真是再好不過了。

偶爾津島右衛郎也會帶客人上門,津島修治對他的人際關系沒有任何興趣,往往在這時候就拉着憐央識趣地避了開來,免得津島右衛郎以此為借口拿他們出氣。

但不論如何,天生的敏銳頭腦和洞察一切的觀察力不是津島修治自己能控制的,即使只是随意的一瞥,他也能察覺出津島右衛郎請上門來的那些客人的不對勁。

行為舉止大大咧咧,身體姿态看上去與常人不同,有些怪異,像是随時準備好要進行戰鬥般警惕十足,大部分都打扮怪異衣服寬松,常常在不經意間會有猙獰的傷疤露出來,只是平常地坐在那裏渾身也會散發出一股不好惹的戾氣來。

即使是外表文質彬彬的人在某幾個瞬間也會流露出瘋狂的狠勁來。

是雇傭兵或是殺手之類的人吧。

結合着津島右衛郎的時間安排和報紙新聞中透露出的蛛絲馬跡,津島修治很輕易地就判斷出了那些即使是津島右衛郎這樣自傲的人也要謹慎對待的客人的身份。

看來最近津島右衛郎的處境不太好。

津島修治漫不經心地想道。

以至于他不得不強忍着自己對粗鄙的下等人的厭惡與反感,跟這些長年刀口舔血的雇傭兵打交道。

說到底,這些事情跟他們沒什麽關系,只要津島右衛郎還沒有将積壓着的不快發洩到他們身上,津島修治甚至是樂于觀賞津島右衛郎那因為逼不得已而不得不露出來的牽強笑容的。

津島修治對自己這個生理意義上的親身父親抱有最純粹的惡意。

但見到那些雇傭兵的次數多了,津島修治也發現了一些不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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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真正的憑借着槍械刀槍戰鬥的普通雇傭兵不同,津島右衛郎所找來的這些人,時常對着空氣說話,若有似無地關注着空無一物的角落,視線總是會莫名其妙地被什麽看不見的事物吸引……

這不像是什麽正統的殺手,更像是傳聞中可以看見不幹淨東西的靈感者。

在察覺到這一點之後,津島修治在心中莫名的不安驅使之下,刻意地注意起來他們的言行舉止,而在他零星聽聞的幾句細碎閑聊之中,那些人都自稱為[詛咒師],把見不得光的人命買賣當做飯後閑談般挂在嘴邊,甚至是當着津島右衛郎的面嘲笑他是好宰的冤大頭,寧願耗費多上十幾倍的錢財把政敵身邊的左膀右臂一一斬除,也不肯一勞永逸地直接對政敵下達暗殺懸賞。

那是當然的事情。

津島右衛郎可以暗地裏耍手段玩弄選票,也可以用卑鄙的計謀令敵人失去助力,但他絕對無法忍受自己在大衆眼中成為一個毫無能力只是因為政敵死掉才幸運上位的廢物。

他可以如同蛆蟲般在肮髒旮旯之中放冷槍,卻必須堂堂正正在鮮花簇擁之中登上高臺。

正如同在這個時代正逐漸腐敗的舊華族一般,內裏正在被蛀蟲啃食殆盡搖搖欲墜,外表卻依舊套着奢靡華貴的空殼,在酒精、吹捧和迷亂之中醺醺朽爛。

那些自稱詛咒師的客人們都像是見財眼開、為了金錢可以枉顧一切規則的狂妄家夥,在津島右衛郎有些擔憂被抓到馬腳的時候,有人近乎輕蔑地說,“連咒靈都看不見的低級生物,怎麽拿着證據抓捕你。”

“放心好了,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即使是被咒術師發現了這事情,他們也只會沖着我來的。”

那個陌生詛咒師中提到的存在——[咒靈],幾乎是下意識地令津島修治想起了與津島憐央一體雙生的[不明物],被憐央叫做繪裏奈的那個孩子的存在。

說不上是直覺還是本能,津島修治只是在那瞬間意識到了,決不能讓憐央暴露在那些客人的面前。

他心中總有一種莫名的預感,如果被他們發現了憐央的異常,如果被他們察覺到了繪裏奈的存在……一定會有糟糕透頂的事情發生的。

津島修治因此對憐央更加緊張了些,自此之後,每回津島右衛郎要将那些客人帶上門時,津島修治都會提前判斷出來,将津島憐央藏到他們看不到的地方去,同時也警告了津島憐央絕對禁止他出現在那些客人面前。

向來不擅長反抗的小孩自然是乖乖地答應了。

津島修治做的很好,即使是在津島右衛郎那些秘密的訪客來的最頻繁的時候也幾乎沒有人與津島憐央碰過面。

之所以說‘幾乎’,那是因為僅有過一次,津島憐央因為去廚房中取用來墊肚子的點心時,經過了津島右衛郎常用來接待客人的門廳。

僅有那一次,津島修治沒能察覺出當時津島右衛郎所請來的那位客人的異常。

那個名叫伏黑甚爾的高大男人,穿着一身幹淨利落的黑色背心與束腳下褲,身體健碩,肌肉流暢,嘴角有一道疤,無論怎麽看,都像是依靠日夜錘煉的身體素質和高強的體術吃飯的普通人——相對于那些身上帶着奇詭氣息的詛咒師而言。

對于津島修治而言,詛咒師與非詛咒師的差別是能夠憑借細節的觀察一眼看出來的,大多數詛咒師的精神狀态都不怎麽好,陰郁、躁動、狂熱時而又頹靡,負面的糟糕的情緒總是占據着上風,情緒的波動又起伏不定,眼神中帶着像是自我毀滅般的瘋狂,但卻又極度的克制、極致的收斂,像是将那些負面的力量向內消化,強迫性地存儲在體內一般。

但伏黑甚爾身上沒有那種感覺,他更像是透明的水,既不産生也不存儲,懶懶散散地保持着自我,與那些負面的能量互不相容。

因此,在見到這個人的第一眼,津島修治只以為這是津島右衛郎請來的保镖,用來保護他不被其他人以同樣的方式暗殺掉,沒有過多的防備就讓津島憐央獨自離開了那麽一小會。

然而就是這個如同無色無味的流水般不起眼的男人,僅僅依靠着不經意般的一瞥就察覺到了繪裏奈的存在,像是閑聊般随口跟津島右衛郎說了,“像你這樣毫無資質的普通人竟然也能生出擁有這麽強大的咒力的孩子,真是百年難遇的奇跡……如果是那小孩的話,賣出個20億也不是問題吧——當然了,是在黑市。”

津島右衛郎聽見了這話,表情忽然變得勉強了起來,說,“別說笑了,怎麽能販賣自己的兒子呢?再說了……是你看錯了吧,我的孩子身上怎麽可能會有咒力的存在。”

那讓津島修治第一次判斷失誤的男人無謂地聳了聳肩,一臉恹恹的神情像是懶得反駁津島右衛郎的話語。

“随你。”

津島修治只在事後聽到了津島憐央的轉述。

“咒力……我的身上存在着這種東西嗎,哥哥?”

當津島憐央這樣困惑地問着他時,津島修治只感覺到喉頭一陣梗塞,無法言語。

他沒有辦法回答津島憐央的問題。

因為津島修治只是普通人,他跟津島右衛郎一樣都是毫無才能的人,即使可以通過對細節的觀察推測出那些被詛咒師們稱為咒靈的存在,但他終究無法真的如同他們一樣擁有咒力,能夠憑借肉眼看見繪裏奈的存在。

“……我不知道,憐央。”津島修治最終只能這樣告訴自己的雙生弟弟,“我不知道。”

在說出這一句話的瞬間,他忽然感覺他們之間的距離變得遙遠了起來。

[憐央處在自己無法理解的另一邊的世界。]

在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津島修治看着幼弟與自己五官相似的面容,自心頭湧上來一陣茫然無力的荒唐感。

他難過的不是自己的普通與平凡。

憐央是特殊的、與衆不同的,這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存在。

這件事情津島修治早就知道了。

比任何人都要早,比任何人都要肯定。

他害怕的是在自己無法踏足的那個獨屬于才能者的世界之中,如果有人如同津島右衛郎一般試圖傷害憐央,他要怎麽做才能讓憐央不要受傷、不要難過、繼續微笑。

津島修治是操縱人心的高手,但卻無法對抗他連看見都做不到的[怪異]。

津島右衛郎見識過被詛咒師咒殺的人的屍體。

怪異,扭曲,悲慘,毫無反抗之力,甚至在他們自己都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就已經茫然死去了。

他在從伏黑甚爾那裏得知了津島憐央是擁有咒力的孩子之後,心中惶惶不安,在這之後陰晦地試探着詢問過其他的詛咒師。

“我很好奇,聽說你們的咒力和術式都是生來就注定的,那在孩童時期,你們還無法控制自己的咒力的時候,會不會不小心造成什麽事故?”

“啊,這是當然的啊。”純粹地為了錢財而來的詛咒師懶懶散散地随意說道,“只是與同伴打鬧卻不小心詛咒了他人,因為異常而被排斥,心生怨恨而在無意間咒殺了他人……這種事故數不勝數。”

他舉了一個例子,“就好像你們也會因為不注意而踩死螞蟻吧,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

津島右衛郎面上的神情凝固了。

他只感覺如墜寒窟般遍體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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