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但無論怎樣心亂如麻,又是怎樣的畏懼惶恐,國會議員換屆選舉當前,津島右衛郎也只能暫且壓下自己那如同水面泡沫般聚散不定的浮亂心思,強迫着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事情之上。

只不過,津島右衛郎幾乎再也沒回過家了。

明明是自己的兒子,但他卻仿佛懼怕着吃人猛獸般懼怕着津島憐央,即使只是在偶爾不得不回家來取重要文件的時候碰上津島憐央,被他乖乖地叫上了一聲“父親大人”,也會如同受了驚吓的老鼠一般肝膽俱裂。

但看着津島右衛郎狼狽又可笑的驚恐模樣,一向樂于看見自己的親身父親出醜的津島修治卻有些笑不出來。

津島右衛郎絕不是那種會任由威脅着自己的事物繼續留在身邊的軟弱性格。

現在他對津島憐央不理不睬的逃避态度,只是因為眼前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等到國會議員換屆選舉結束,津島右衛郎緩過神來,他一定會第一時間對憐央下手的。

這不是什麽随意的猜測,也并非惡意的揣度,而是因為津島右衛郎已經開始在做一些讓津島修治感到不安的事情了。

他給橫須賀市的宅邸去了電話,要求管家到警視廳那邊把內山加奈子一案的所有報告複印一份寄到東京來。

津島右衛郎是秘密地、小心翼翼地做着這件事情,因為害怕被人發現,他特地在淩晨時分跑到街邊的公用電話亭,撥通了管家先生的私人電話號碼。

但津島修治還是知道了,從唯一得知這件事情的津島本宅的管家先生那裏。

津島修治不得不将自己的計劃提前了。

本來津島修治是希望能多留些時間來讓他們慢慢長大,起碼要長到不會一上街就被人送到警局的年紀時,再離開這個壓抑而沉悶的家,那才是最好的選擇。

但已經沒有時間了。

這個世界從來沒有耐心等待他們慢慢長大,他們能做的只有緊緊牽着彼此的手,跌跌撞撞地努力向前奔跑而已。

什麽都不要去想,什麽都不要去問,不是一切問題都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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閉上眼睛,塞住耳朵,只需要咬着牙齒拼命地朝着那一個理想中的目标前進就好了。

津島修治從來到東京都的那一天起就在不斷地積蓄着力量,為他們之後的逃跑做準備。

凡是能夠碰觸到的東西,他都在心中做着評估,舍棄掉不必要的,留下可能會用上的。

各種各樣的知識、不會被追溯到來源的一沓現金、小巧隐蔽又方便兌現的貴重物品、離家時用來僞裝的衣物、悄悄從女仆那邊拿來的化妝品、标明了監控位置的地圖……

甚至還有一張他在庭院中撿到的過期的車票。

大概是某個不知名的仆人無意間落下的,從東京上野站到禮幌站,目的地是北海道,時間是中午十一點零四分準點發車,全程大約十六小時二十九分。

如果那個仆人真的坐上了這班列車的話,那麽他大概可以看見淩晨四點,北海道靜谧、漆黑又寒冷的夜空。

帶着某種莫名的複雜情感,津島修治悄悄收起了這張破損了一角的陳舊車票,把它夾在了那張他自己繪制的地圖之中。

要在不被允許出門的情況下收集到這些物品并不容易,但更艱難的是要将它們隐藏在仆人打掃時不會發現的地方。

房間的衣櫥會被定期整理,鎖上的書桌抽屜也總是會被打開檢查,這個家中沒有被閑置着的無用之物,就連庭院的泥土都會被定期翻新。

那麽就只有選擇不能被打開的地方了。

為了招待客人,也為了炫耀自己的財富,津島右衛郎買了許多有名酒莊年份好的葡萄酒,用大木桶密封着的昂貴酒液儲存在地下酒窖之中,因為幹燥又陰冷的封閉環境之中不會産生過多的腌臜,就連仆人都很少下去打掃,即使有人下去打掃也絕不敢打開還未啓封的酒桶。

津島修治選擇了一個葡萄酒桶,将自己準備好的東西用防水布裹了好幾層又裝進密封性好的箱子之中,藏在了沉澱着渾濁雜質的葡萄酒之中。

“憐央。”在把東西沉進去的那一天夜晚,津島修治特地把津島憐央帶到了地下酒窖裏,他指着自己挑選的被放置在地下酒窖最深處的葡萄酒桶,認真地對津島憐央說,“如果我們兩個人不能一起逃走的話,你就來這裏把東西拿走,不要管我,自己先逃掉,明白嗎?”

津島憐央抿了抿嘴,小聲地說,“不要。”

津島憐央的頭發長長了些,細細軟軟的黑發堪堪披到了肩上,額前的碎發有些戳眼睛,他微微垂下頭去,臉上的神情就看不清了。

“不要撒嬌。”津島修治看着依舊是小小一個的津島憐央,心中泛起的是帶着些微微酸澀的柔軟清波,他耐心地跟幼弟解釋着,“你的處境比我危險的多,那個家夥,從詛咒師那邊知道你擁有着咒力之後,就一直擔心着自己會被詛咒,他只要一抓到機會,就一定會對你下手的。”

“我們沒有那麽多時間慢慢籌劃了,否則的話,”津島修治的語氣低了下去,帶上了呼吸般輕柔的戾氣與殺意,“我一定會解決掉父親大人,讓我們沒有後顧之憂地逃走。”

津島憐央沒有辦法拒絕津島修治,但他擡起頭,用那雙黑珍珠一般清潤的眼瞳注視着津島修治,像是帶着些委屈般說道,“可是如果不跟哥哥在一起的話,就沒有意義了。”

津島修治笑了,那是微小的、帶着溫柔又明亮的情感的笑容,他伸出手,輕輕揉着津島憐央的後頸,“會在一起的,我們最後絕對都可以離開這裏的。”他說着,用額頭抵上了憐央的額頭,那一小塊相貼着的皮膚傳來淡淡的、卻不容忽視的暖意。

津島修治輕輕地說道,“只是如果真的沒有辦法一起逃走的話,那憐央你就先走一步,我很快、很快就會追上來的。”

即便終日惶惶,但憑借着那些詛咒師的力量,津島右衛郎的政途卻前所未有地順暢了起來。

而這些擺明了不對勁的事情,卻因為那些被津島右衛郎買通的媒體的宣傳,被美化成‘津島右衛郎被神明選中來變革國家人’、‘津島右衛郎是受國運庇佑的政治家’之類的可笑言論。

更讓人不可思議的是,竟然真的有人對這些報紙上宣稱的言論信以為真,成為了津島右衛郎的擁趸。

憑借着這些狂熱愚民的鼎力支持和一個個倒在津島右衛郎野心之下的政客們,津島右衛郎最終取得了勝利,當上了國會衆議院議員,入駐內閣,成為了這個國家最具有權勢的人之一。

無聊,愚昧,又荒謬。

津島修治只是冷眼旁觀着這一切,他不在乎津島右衛郎過的是什麽樣的生活,花團錦簇或是過街老鼠,他對這一切都無所謂。

他想要的只有渺小的兩人的幸福。

因為一切都順風順水、合乎人意,津島右衛郎似乎也暫且遺忘了津島憐央的存在,每日沉溺在他人的假意奉承與高聲吹捧之中,每日每夜地開着狂歡的慶祝會,結識着各種各樣他從前根本沒有途徑接觸到的權貴。

津島右衛郎像是真的因為登上了自己夢寐以求的那個位置而松懈了下來。

津島修治覺得時機到了。

無論怎麽想,這都是最合适的時間了。

津島右衛郎剛剛成為國會議員,不再需要整日警惕着一點小事就被拿來做文章,對他們的看管放松了許多。

但同時,細碎的小事不必需要注意了,但這時他如果出現子女離家出走的醜聞的話,對于剛剛上任屁股都還沒有坐熱的議員來說,無疑會是影響他威信力的污點,在此後的四年,直到下一次選舉前,他想要得到更多的話語權是不可能了。

因此津島右衛郎絕不敢大肆地找人,相反,他一定會把這個消息捂得死死的,盡量将知情人控制在自己可以處理的範圍之內。

如果更幸運一點的話,津島右衛郎也許會幹脆找個借口,交通事故抑或是突發疾病之類的,直接宣布他們的死訊。

那樣子的話,他們就算是徹徹底底地脫離津島這個姓氏了。

津島修治并不拖延,根據天氣預報選了一個天氣陰沉的夜晚,從葡萄酒桶中取出了他們早已準備好的行李。

那是初秋的一個夜晚,天氣已經開始漸漸轉涼,在淩晨兩點,整個世界都陷入沉睡的寂靜之中,他們決定出逃了。

“憐央,要走了哦。”津島修治這樣對幼弟說道,有些秀氣的臉上露出了期盼般的神采。

“嗯!”津島憐央從哥哥手中接過了裝着行李的黑色雙肩背包,露出了一個毫無陰霾的開朗笑容,“能跟哥哥一起離開真是太好了。”

他們都穿着方便行動的寬松衣服,走路時既輕又快,連呼吸聲都放的很慢,在寂靜漆黑的無人夜晚裏,只能聽見彼此如同雷鳴般的劇烈心跳聲。

位于東京市中心的這棟洋房,離小區入口的距離遠的驚人,僅僅只是離開小區的車程二十分鐘的路程,津島修治與津島憐央小心翼翼地避開了小區中的監控,走了将近一個小時。

還只是孩童的身體支撐不起這麽大的體力消耗,幾乎已經精疲力盡的兩人,只能一邊互相扶持着聊着天,一邊趕着路,才能勉強保證自己不合上眼睛在濃重的困倦之中睡去。

“哥哥,我好困啊。”

“不能睡哦。”

“哥哥,之後我們要去哪裏呢?”

“首先我們要離開東京,最好的話,就是去到橫濱的租界那邊去,那裏因為曾經被出租出去,聚集了各個國家的各個勢力,可以稱得上是這個國家最混亂的地區了,孤兒、罪犯、雇傭兵、貧民、黑戶……沒有身份證明的人到處都是,如果能夠到達那裏去的話,我們就基本上安全了。”

“哥哥,到了冬天我們可以一起去參加花火大會嗎?”

“如果那時候安全了就去吧,但如果情況還不允許的話,我們就等到下一年,然後接下來的每一年都一起去吧。”

“我們還有很多很多的時間,所以,不必着急。”

……

津島修治帶着津島憐央,沿着他早已規劃好的地圖上的線路,七拐八繞地躲着市中心監控的死角走着,漸漸地走到了東京不那麽繁華的城市外緣。

“哥哥,天好像已經亮了。”

他們從偏僻又漆黑的小巷的走出來,只感覺整個世界都仿佛亮了起來。

津島修治擡頭去看,地平線的盡頭真的泛起了微茫的淡淡的白光,朦朦胧胧的,夾雜着淡紫色與粉橘色的霞光,像是一場再美妙不過的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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