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真是的,你們也只有這個時候才會想到我了。”

唰啦——

家入硝子單手抱着一本翻看到一半的書籍,一把拉開繪制着細膩花鳥畫的推拉門,站在門口,一臉煩躁地恹恹打量了一下會議室裏的場景。

“硝子?你怎麽來了?”五條悟把自己放在津島右衛郎腦袋上的腳挪了下來,有些疑惑地問道。

夏油傑松開了鉗制着兩位輔助監督的手,從褲兜中拿出手機,用拇指頂開手機蓋,在五條悟面前晃了晃,“啊,是我把硝子叫過來的,為了給你善後。”他說,“畢竟你那副神情,一看就是不耐煩了想要打人的模樣。”

五條悟雙手插兜,擡起腳随意地把有些擋路的津島右衛郎踢到了一旁去,他撇了撇嘴,懶懶散散地說道,“這種事情不做也無所謂,反正那群爛橘子會捏着鼻子給我收拾爛攤子。”

家入硝子走進來,蹲下身查看了一下津島右衛郎的傷勢,随手用反轉術式給他治療好了。

旁邊兩個輔助監督喜極而泣,“太感謝了,硝子小姐!”

“你這次下手還挺有分寸的嘛。”家入硝子坐到了沙發上,把手中抱着的書放到了茶幾上面,手指一勾,順便把已經滿了一半滿是煙蒂的煙灰缸拉近了一點。

擁有着一副乖巧面孔的女學生從裙子的暗兜中摸出了煙盒和打火機,抖了抖煙盒,用嘴叼起了一根細長女士香煙,啪塔一聲頂開了打火機的蓋子,動作熟練地點燃了香煙。

家入硝子緩緩吐出一個煙圈,袅袅的白霧在空中逸散,她的臉上露出了滿足的神色。

“禁閉室裏不能吸煙真是憋死我了。”

夏油傑無語,“硝子,身為學生,還是好好遵循一下學生守則吧。”

家入硝子斜眼一瞥,“你這個留長發打耳洞跟悟混在一起還天天把夜蛾老師氣的心肌梗塞的不良高中生有什麽資格說我嗎?”

“對了,硝子。”五條悟問道,“那孩子怎麽樣?”

“不怎麽樣。”家入硝子過了一下瘾之後,把剩下半根煙按在煙灰缸裏掐滅了,她淡淡說道,“一言不發的,安安靜靜地自己縮在角落裏,對我沒有敵意,也不像是害怕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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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試圖逃走?”

“沒有。”家入硝子說,“比起逃走,他更像是習慣了被這樣對待一樣,即使要被一個人鎖在漆黑的房間裏也沒什麽特殊的反應。”

“看來這孩子以前過得不怎麽如意啊。”夏油傑嘆息道。

“那是理所當然的吧。”五條悟擡腳踹了踹還在昏厥狀态中的津島右衛郎,在他的西裝上又留下了一個灰蒙蒙的腳印,“畢竟他們的父親可是這種連狗屎都不如的人渣。”

“現在怎麽辦?”家入硝子問道,“你原本不是過來商量對津島憐央的處理方案的嗎?”她指了指腳下如同一灘爛泥的津島右衛郎,面無表情說,“所以你們商量出統一的意見了嗎?”

五條悟燦然一笑,“因為他們都識相地主動棄權了,所以最終的決定權落在老子手上啦~”

兩位被迫主動棄權的輔助監督敢怒不敢言。

家入硝子毫不留情地附上了咒力,把手上的煙盒狠狠砸了過去,“別同時用這麽粗暴的自稱和這麽惡心的語氣說話,這簡直就是對花季少女心靈雙倍的摧殘!”

夏油傑只好出來無奈地打圓場,“所以悟你打算怎麽辦?”

向來傲慢的白發少年也是第一次這麽主動地去插手咒術界高層與實權內閣大臣的博弈,他沉思了一下,說道,“這件事情你們先不要告訴夜蛾老師。”

五條悟眼珠一轉,把目光放到了旁邊兩位想要盡量縮小自己存在感的輔助監督身上,“就麻煩這兩位監督帶我去見見那群藏在陰暗處不敢露面的爛橘子好了,有些事情還是當面說比較方便,是吧?”

他大言不慚地說道,“這麽久沒見了,想必他們也很想我吧。”

兩位輔助監督欲哭無淚。

他們無聲地大喊着。

不!根本沒有這麽一回事!

夏油傑被五條悟拜托了。

‘傑,你去把雙胞胎裏的那個哥哥送回家吧。’五條悟這樣對他說,‘他只是普通人,在咒術界的事情中摻和太深不是好事。’

醫務室為了不受咒術高專還不成熟的學生們日常訓練的波及,同樣被建在了地下,通往醫務室的走廊有些昏暗,涼滑的地板上倒映出如寒泉般波光粼粼的蒼白燈光與扭曲了本來面目的夏油傑的身影。

夏油傑走過了長長的寂靜的走廊,來到了關得嚴嚴實實的醫務室前,停下了腳步,凝視着眼前深褐色帶着簡潔花紋的木門。

他只需要推開這扇門,然後按照悟的囑托,将津島修治送回他自己的家中就算完成任務了,相當簡單的一件事情。

這是在将津島雙子帶回咒術高專之後,他第一次接觸津島修治。

在意識到這一點的那一瞬間,夏油傑遲疑了,他伸出去想要觸碰門把的那只手瑟縮了一下。

在那扇門面前,夏油傑腦中浮現出了那時他和五條悟找到津島修治和津島憐央時的畫面。

背着笨重的像是要将他們那小小身軀壓垮的巨大雙肩包的雙子,畏懼般依偎着彼此,兩只柔軟的手緊緊地彼此交握勾纏,被對方捏的失去血色般泛着蒼白,他們被寒露和汗水浸染的濕漉漉的發絲,他們因為疲勞而微微顫抖着的細細小腿,他們獨屬于孩子的清澈眼瞳中因為被驟然澆滅希望而滲出的崩塌與潰散。

那一條空寂無人的寬闊街道之上,只有兩個孩子小小的身影在緊緊相貼着,雙子的身後只拖出了一條狹長的單薄影子。

他深刻地記憶着,那天黎明将至的時分,漆黑的帳幕裏,身為兄長的津島修治站在了津島憐央面前,身為非術師的津島修治站在了被咒靈寄生着的津島憐央面前。

而他和悟所做的,卻是要将那樣相依為命般的兩個孩子殘忍地分開,讓他們緊緊交握的手松開,讓他們之間的羁絆斷裂,讓他們的呼喚聲再也傳達不到彼此。

這是正确的嗎?

這是錯誤的嗎?

夏油傑的心中忽然冒出來了許多一閃而過的、連他自己也沒能捕捉到的困惑。

為什麽津島右衛郎會如此痛恨他的親生孩子?

為什麽津島修治不懼怕寄宿在津島憐央身上的咒靈?

為什麽身為非術師的津島修治會毫不猶豫地站在津島憐央身前?

為什麽醜陋而邪惡的咒靈會心甘情願地為津島憐央所用?

這些細碎的、繁雜的、混亂而無序的疑惑如同潮水般紛湧而來,一遍遍沖刷着夏油傑原本堅固如岸邊磐石的信念。

夏油傑的指尖在醫務室的門把上久久地懸停,但他在猶豫些什麽,他在遲疑些什麽,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咯嚓。

醫務室的門被從裏面打開了。

那窄窄的門縫之中,津島修治靜靜地伫立在那裏,正擡頭看着夏油傑,他語氣輕柔地問道,“怎麽站在這裏不動?”

大概是因為出身于華族吧,他的吐字發音總是不急不緩,慢條斯理,帶着一種奇異的、優雅的腔調。

津島修治的臉上帶着笑。

那是标準的、禮儀性的、連嘴角勾起的位置和眼睛彎起的弧度都規定好了的漂亮笑容。

既僵硬又死板,充斥着諷刺世人般的虛僞。

夏油傑低頭凝視着他那雙鳶色的透亮眼瞳。

那其中深深埋藏着某種令人不敢直視的瘋狂與灰暗。

“怎麽了?”津島修治問道,笑語盈盈。

“不,沒什麽。”夏油傑下意識地說道。

他猶豫了一下,問,“我現在要送你離開。”

“離開前你想要最後去見一下你的弟弟嗎?今後你可能都沒有機會再見到他了。”

“不用了。”

津島修治給出了一個出乎夏油傑意料之外的答案。

暖棕微卷的頭發垂落在津島修治的臉側,有着一張缱绻漂亮的臉龐的孩子擡眸看向他,深泉般涼薄的眼瞳中沒有一絲一毫的軟弱與乞憐。

“我和憐央會相見的,但不是現在。”

“身為弱者,任由強者擺布,在你們惺惺作态的憐憫和施舍之下,如同小醜般上演一出惜惜相別的可笑劇目,用涕泗橫流的狼狽模樣取悅你們,不覺得很糟糕嗎?”

“這樣的相見毫無意義,除了徒增軟弱,別無用處。”

津島修治說,“強者支配弱者,弱者服從強者,這就是世界的本質,這就是生存游戲的鐵律。”

“這世界是強者的世界,恃強淩弱是理所應當的事情,我也認同這一點。所以我不會做什麽無謂的反抗。”

“夏油傑,可以拜托你幫我轉告五條悟嗎?”津島修治眉眼彎彎,吐字輕柔,“我很感謝他幫我保護了憐央,也會按照約定忍耐着獨自一人的寂寞,憐央就暫時拜托他照顧了。”

“在我擺脫這弱小又無力的處境之前。”

津島修治的眼中有着某種驚心動魄的東西在迅速地發酵着。

“也順便幫我轉告他吧。”津島修治朝夏油傑露出了一個略顯瘋态的笑容,他的語調平緩,卻飽含着戾氣十足的殺意,“如果将來某一天津島右衛郎死掉了,那一定是我做的。”

“我會如同寄生蟲一般,如同菟絲子一般,緊緊攀附在津島氏族上,吸食骨髓,汲取養分,逐漸逐漸地讓這個惡心又腐朽的家族變成一具任由我操縱的空殼傀儡。”他說,“我會學着撰取權勢,我會學着踐踏他人,我會學着成為強者。”

“我不會一直聽他的話,乖乖忍耐下去的。等到我的位置高于他的位置的時候,到那時候,我和憐央就會重逢的。”

夏油傑并不知道在他們離開之後津島修治獨處的這短短的空白時間中發生了什麽。

他也并不知曉津島修治的心靈經歷了怎樣漫長的思索與考驗。

他只是單純地看見了。

那被囚禁于津島修治孩童的軀殼中的,是巨大的、迅速膨脹着的、猶如漆黑淤泥一般污濁又不可掙脫的靈魂。

而夏油傑正直面着那具靈魂,為他令人頭暈目眩的宣言麻痹了身體。

[強者保護弱者],咒術師保護非術師,有能力的人就應該保護沒有能力的人。

一直以來堅信着這樣的理念,吞食着味道惡心的咒靈,拼命戰鬥着的夏油傑動搖了一瞬。

不、不對。

不是[強者保護弱者]。

而是[強者支配弱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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