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津島修治再次見到津島憐央的時候, 他還穿着那身單薄又沾滿塵土、髒兮兮的藍白條紋病服,習慣性地窩在了關押着他的和室角落裏,盯着自己被醫用紗布包紮好的雙腳, 試探在在厚重紗布的束縛下動了動腳趾, 在發現被纏繞的緊緊的腳趾幾乎動彈不得的時候便放棄了,安安靜靜地靠在散發着淡淡的清漆香氣的牆壁上, 不知在想些什麽。
周圍看守着的人已經被津島修治驅走了。
為了能讓津島右衛郎按照他的設想, 跟那些臉上長滿了老年斑的所謂咒術界高層談判, 為了能不受任何人監視、能跟憐央自由談話的今天, 津島修治從再一次回到那座讓人作嘔的津島宅邸起開始拼命地謀劃了。
他只有最多半個小時的時間。
站在那扇繪制着華美的山鳥花的障子紙門前,只借着那微微透出模糊光影的推拉門一點未合密的縫隙,将眼瞳貼近,貪婪地窺探着許久未見的幼弟身影,津島修治那顆沉甸甸墜在胸腔之中的心髒仿佛都變得如同棉花般輕松和柔軟了起來。
津島修治确認了津島憐央沒有在休息, 才小心翼翼地敲了門,拉開推門,走了進去。
聽見輕輕叩門聲的津島憐央疑惑地擡起頭,在看見了津島修治微笑着的臉龐時, 那雙清透潤澤的黑瞳驟然明亮了起來, 小孩子驚喜地叫着,“哥哥!”
“噓。”
津島修治微笑着, 豎起一根手指抵在唇上, 叫憐央不要發出太大的動靜, 他反手關上了和室的門,朝津島憐央走去。
津島憐央聽話地捂住了嘴, 沒再發出動靜來, 他眉眼彎彎地看着哥哥那張與自己面容相似的臉龐, 舍不得移開視線,連眼角都流露着藏不住的甜蜜喜悅。
他全然遺忘了自己的處境,滿心滿眼地注視着在那次倉促分開後在沒有見過的哥哥。
而津島修治則跪坐在了津島憐央的身前,絲毫不嫌棄他身上略顯肮髒的病服,懷抱了上去。
冰涼的夜露氣味、灰塵氣、刺鼻的消毒水味、淡淡的血腥氣和苦澀的藥香,撲面而來,那混雜的氣味并不好聞,但卻切切實實地散發着生命的暖意,足以讓人安下心來。
津島修治一寸一寸地細致打量着津島憐央變化的面貌。
他臉上好不容易養出來的肉感已經消失,臉色蒙上了一層黯淡的病态,帶着些蒼白,手腳上都有些細小的新鮮的傷痕,想必是在昨天的事故中被波及到的,頭發沾着灰塵還沒有洗過,有些髒亂。
津島修治的心中有一點輕微的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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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好像看見自家活潑又漂亮的貓咪在別人家寄養了不過幾天,就變得灰頭土臉,有些病恹恹的沒有精神起來。
更無可奈何的是,他現在還沒有辦法帶他回家。
雖然很想再多詢問一點憐央的近況,但是他們現在還沒有那麽多的時間來順着自己的心意來相處。
津島修治只能伸手幫憐央一點點梳開了有些淩亂的頭發,一邊垂眸看向憐央那雙清澈的像是從未見過腌臜的眼瞳,低聲說着,“抱歉,沒有那麽多時間可以寒暄了。”
“聽好了,憐央。”
“能夠不受五條悟他們的鉗制,能夠得到直面咒術界高層的機會,在這一點上你做的很好。”
“學生總是相對單純的,他們總想着兩全其美,總以為這世上存在着游戲裏完美的結局,既想要保護非術師,又想要讓無辜的孩子存活下來,還想要控制危險的咒靈,這樣的平衡,只不過是一戳就碎的彩色泡沫罷了。”
“看起來很漂亮,其實卻很脆弱。”
“被這樣一群天真的理想主義者控制着,比被擁有着龐雜欲望的肮髒大人們利用,更加難以脫身。”
“所以我一直在等待着今天這樣的機會。”
津島修治背對着和室的推拉門,他的身影與津島憐央的身影近乎重疊了起來。
“我讓父親大人去跟咒術界一個跟政界聯系密切的高層談判了,讓他用手上的籌碼盡可能地表現出想要把你交換回去的急迫情感,以我的估算,那群甚至能跟首相直接對話的人是看不上父親大人手上那點貧瘠的籌碼的,他們沒有心,不能打感情牌,也不在意我們手上的利益交換,更不屑于跟連咒靈都看不見的普通人做交易,因此我們的目的也并非這一次直接成功将你帶回去。”
“那我們要怎麽做呢,哥哥?”
津島憐央用那樣親昵又全然信賴的眼神望着他,他跪坐着,身體還是那樣一如既往地朝他微微傾靠着。
“我已經吩咐了父親大人要稍稍透露出一點繪裏奈的能力,內容不會很深,只是稍稍的繪裏奈好像會實現別人的請求這樣的程度。”
“而接下來,就是我們要做的事情了。”
“憐央還記得加奈子嗎?”津島修治問着,見津島憐央乖乖點了頭,他便露出了一絲略帶詭谲的笑容,輕柔說道,“那真是太好了。”
“憐央要做的事情就跟那時候差不多,既然已經做過一遍,再做第二次的話,憐央一定會做得更好的。”津島修治輕撫上津島憐央的脊背,那溫熱的手掌給冰涼的身體傳遞過來了一點暖意。
津島修治直視着津島憐央的雙眼,吐息輕緩,語調也很平靜,“不過在此之前,我想要知道一件事情。”
“什麽?”津島憐央歪了歪頭。
“憐央,沒有完成繪裏奈請求而死去的人數絕不可能只限于兩人,除去強求失敗的人和他最親密的人以外,繪裏奈是按照怎樣的規則來奪取他們的性命的呢?”
津島憐央揚起了笑容,那是只會出現在孩子臉上的既天真又無邪的神情,他輕飄飄地開了口,“時間。”
“時間?”
“嗯。”津島憐央重重地點了頭,說道,“繪裏奈會按照相處時間,從長到短、一個一個地收取被賒欠的代價,很公平的規則吧。”
他像是沒意識到自己所說着話語之下藏着怎樣的血腥和恐怖,只是真心實意地贊嘆着繪裏奈的能力的,擡頭看向津島修治,尋求着認同,“哥哥也這麽覺得吧?”
“當然。”
津島修治當然願意哄着津島憐央。
實際上,唯有這個規則是最讓人心生恐懼。
早已經失去聯系的小學同學、互相看不順眼的同事、同住在一個屋檐下的租客、喜歡在同一個咖啡廳看書的陌生人……也許某一天僅僅只是為了有着這樣淺薄聯系的人,就會平白無故地輕易死去。
但津島憐央所說出的答案确實與津島修治想象中的相差并不大,這樣就足夠了,他眉眼彎彎,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容,“那麽,憐央,如果接下來他們要對你進行審判的話,你就如實地将繪裏奈的能力說出來。”
“诶?”聽見了津島修治最後一句話的津島憐央驚訝地睜大了雙眼,有些困惑地問道,“不需要隐瞞了嗎?”
“不需要了哦。”津島修治的臉上是捉摸不透的晦暗神情,“憐央你只需要特地告訴他們一件事情就好了。”他說道,“你要告訴他們,繪裏奈是誕生于人心中的咒靈,遵循着絕對的等價交換原則,只要完成了繪裏奈提出的三個強求,就可以得到一次向繪裏奈提出請求的機會。”
津島修治再一次說着,“你要告訴他們——實現強求的人,與提出請求的人,不必相同。”
“然後,不要告訴他們真實的死亡條件。”他說,“憐央,你要跟他們說,擁有越多共同回憶的人,就越先受牽連。”
“其餘的,就讓他們慢慢地、慢慢地探索就可以了。或許五條悟會願意告訴咒術界的高層他們已經探索出來的幾個條件?”
津島修治不知何時沒有在笑了。
他的嘴角漸漸抿平了,形狀圓潤的鳶色眼瞳之中是一片泠泠的漠然,他面無表情地看着津島憐央,用極輕極細的聲音問道,“憐央,你可以做到的吧?”
為了達成最終的目的,要不斷地、不停地坐視成百上千的無辜人們死去,要終日目睹着人性最醜陋最污濁的那一面,要忍耐着對自身存在價值的不斷質疑,要忍受着他人的詛咒和怨恨。
不可以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樣,因為将自己放置在了最低的位置,因為不想要麻煩別人,因為覺得自己對他人來說毫不重要,而擅自地決定死去。
[不可以再擅自決定死去。]
“你可以為了我做到的吧?”
津島憐央燦爛地笑了,他的心中沒有恐懼、沒有害怕、沒有壓力也沒有令人喘不過氣來的負罪感,只有純然的、因為哥哥這樣重視着自己而驀然升起的喜悅與快樂。
“好啊,哥哥。”他如同之前的每一次一般,輕而易舉地答應了津島修治提出的請求。
“因為我和繪裏奈,都最喜歡哥哥了。”
而津島修治則撫了撫津島憐央被他細細梳理整齊的鴉黑頭發,毫不吝啬地誇獎了他,“乖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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