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繪裏奈只出現了短暫的時間, 在完成了[強求與請求]的游戲,滿足地補足了空缺的咒力之後,她便又縮回了哥哥的靈魂深處沉沉睡去了。

而再一次睜開雙眼的津島憐央的臉上依舊挂着乖順又可愛的笑容, 他看着倒在自己身前脖子上割出了一絲紅線、已經失去了呼吸的丸森寬, 蹲下身來, 摸了摸他的腦袋, 伸手将他半睜半阖的渙散眼瞳輕輕合上了。

津島憐央的心中沒有什麽愧疚與負罪, 那些負面的、叫人傷心的情感被繪裏奈溫柔拿走之後, 留下的只有一片空缺了什麽似的虛無透明感。

他只是跪坐在了房間中被奪走了生命的兩人身前, 替他們盡力地整理了儀容之後,雙手合十,眉眼低垂, 帶着發自內心的祝福為他們祈禱着, “來世請一定幸福吧。”

而藏在豎立起來的棺材似的箱子中的高層們漠然注視着眼前的這一幕, 沉默地等待着一直守在位于仙臺市的特級過怨咒靈[淤目代]附近的輔助監督的通訊。

滴滴、滴滴——

最原始的單調鈴聲響起,被某個人按下了接通鍵。

輔助監督的聲音在整個漆黑的屋子裏響起。

“大人,被标注為特級的咒靈[淤目代]已經确定被祛除了, 而在日本境內, 目前由[窗]觀測并呈報上來的繩人人數為四十二人, 境外人數還沒法得到具體數據,估計需要等到明天晚上才能篩選統計好。”

“很好。”咒術界的高層滿意地說道,“以上一個請求的難度來看, 這樣的死亡人數算是一筆劃算的買賣。”

“已經死亡的繩人身份與過往經歷有調查清楚嗎?”

“很抱歉,大人,時間太緊了, 還沒有來得及将所有繩人的情報整理清楚。”

“那麽明天晚上跟境外繩人的數據一起呈報上來吧。”

“是, 我明白了。”

他們肆意談論着, 将無辜被害的人們用繩人來指代,仿佛那并非是一條鮮活的生命,而是一件明碼标價的物品一般。

與輔助監督的通訊很快就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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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指甲撓在黑板上還要令人難以忍受的讨厭聲音忽然喧鬧地從四面八方響起,他們議論紛紛。

“上一個請求是什麽?”

“祛除千代田區所有一級咒靈和二級咒靈。”

“千代田區的咒靈可不少啊。”

“只付出幾十條非術師的性命就能将整個千代田區徹底地清理一遍,繪裏奈大人所索取的代價已經十分仁慈了。”

“但是政府可不會理解我們。他們只在乎非自然的現象在衆目睽睽之下出現了,會在非術師中造成恐慌,動搖他們的權威。”

“今早內閣首相已經來過信函了,警告我們立刻停止使用危險的咒靈力量,将繩人事件處理幹淨,并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來。”

“但是繪裏奈大人的能力可以大大地減輕咒術師的壓力,降低咒術師的死亡率,只不過是區區非術師罷了,怎麽能跟珍貴的咒術師相比……”

“噤聲!”

“禍從口出,患從口入。不要再将這種話說出口了。”

“但是有一點說的沒錯——繪裏奈大人的能力絕不可以放棄。”

“這種結果我們不是早就有所準備了嗎?”

“那件事情籌備的怎麽樣了?”

“差不多了。”

津島憐央感覺跪坐着的小腿有些發麻,便又站了起來,在這漆黑的屋子之中,除卻周圍環繞了他一圈的方形箱廳和兩具屍體、一盞煤油燈,再沒有其他物件了。

“我想要回去了。”

他環視了一圈,平平地敘述着自己的要求。

周圍陷入了一瞬的靜默。

“當然,津島憐央……”

“不可輕慢!”有人呵斥道,又緩緩說,“從現在開始,就要對神子大人心懷敬意。”

日本是個神道教繁盛的國家。

在這個國家,自然界的萬種生靈都能被視作神祗,以日照大神為主的諸多神明都擁有着自己的神社,在全國各地有超過八萬個神道神社,而神道教與普通民衆的聯系尤為緊密,每逢重大的節日,便有去神社參拜的習俗,就連日本天皇都被認為是天照大神的後裔,作為神明在人間的代表統治着國家。

在這樣幾乎将神道視為國民信仰的國家,即使是政府要員都不敢亵渎神明,對神職人員不敬。

但對于咒術界的高層而言,神道只是一張好用的遮羞布罷了。

在政府官方機構的數據資料上,咒術高等專門學校被登記為宗教類學校,咒術師則被登記為神職人員,而咒術師以性命相博而換來的高昂薪水也因為神職人員這一身份而被合理化了。

見識過無數傳說中的神明因為人心的詛咒而成為了假想咒靈,甚至因為[咒力]和[術式]的存在,自己也能夠做到傳說中只有神明才能做到的事情,神明這種東西在擁有着咒力的咒術師眼中已經失去了應有的神秘與強大,變得稀疏尋常了起來。

而在失去了對神靈的敬畏之後,他們變得膽大妄為了起來。

為了能夠合理地使用繪裏奈的能力,咒術界的高層們甚至籌備了盡善盡美的計劃,準備開始[造神]。

——他們要創造出一位只屬于咒術師的神明。

“神子大人感到疲憊了嗎?”

“嗯。”津島憐央揉了揉眼睛,在這樣昏暗的環境之中待得久了,他确實感受到了一陣陣困意,“我可以回去了嗎?”

他的語氣依舊軟軟的,帶着粘連又含糊的尾音,叫人無論如何都升不起敬畏來。

“神子大人,從現在開始,不要再用這樣的口吻說話了。”

“不是[我可以回去了嗎],而是[我要回去了]。”

“您是上位者,擁有着絕對的權威,支配下位者、命令他人是您理所應當的權力。”

津島憐央的眉頭微微地皺起,他有些困惑,不太能理解這些人的意思,但順着他們的話語,從來柔順而聽話的孩子沉下了語調,冷冷地命令着,“我要回去了。”

他不笑,那帶着些貓相的面孔便顯出了一種遙遠而不可接近的疏離感來,他漆黑的發、潔白的面孔和身上神聖的巫女服,在那副冷淡的神情之下,驀然突顯出了一種泠泠的神性。

“……你做的很好,神子大人。”

那不知是從哪一個箱廳中傳來的蒼老聲音中帶上了些顫抖與喟然的滿足。

“你是可以做到的,可以讓人們相信——這世界上真的存在神明!”

“……近日,全國各地都出現了特征相似的非正常死亡事件,死者的屍體呈現出麻繩狀的扭曲形态,通常在死亡前都會表現出心悸、疼痛等症狀,據專家猜測,導致這種症狀出現的原因有可能是未知的寄生蟲,目前警方已經在積極地組建了專門小組進行調查了,請諸位最近盡量減少旅游計劃,避免靠近水邊……”

電視上的畫面自兩邊向中間擠壓着,縮成了一根機械波動着的、細長明亮的白線,随着啪嚓的一聲,整個屏幕閃爍了一次之後漆黑了下來。

坐在客廳中看着新聞的津島修治面無表情地關掉了電視,将目光轉到了在一旁抱着一沓文件安靜地等待着的津島右衛郎身上。

“修治,”在那冰冷冷的注視之下,津島右衛郎小心翼翼地開口問了,“這是今天需要處理的比較重要的文件……”

津島右衛郎每日都要從他所分配到的工作中選取較為重要的部分給津島修治看過。

這并不意味着津島修治要幫津島右衛郎處理文件,說到底他也只是一個稚齡的孩童,即使天生擁有着可以洞察人心的敏銳才能,但年齡所局限着的他的眼界見識、他的知識積累,都不足以讓他的政治素養拔高到可以處理一位議員大臣的工作的地步。

他所負責的部分,只是從津島右衛郎被分配到的文件之中觀察他的上級議員對待他的态度,并且給出合理的建議而已。

這樣聽起來簡單而無用的工作,對于津島右衛郎而言,卻是足以令他改變命運的驚人才能,他甚至願意為此向自己的兒子低下頭顱,折服在他的頭腦之下。

在短短的幾個月時間裏,在津島修治的扶持之下,用肮髒手段、以落魄斜陽族的身份進入內閣的津島右衛郎,搖身一變,成為了政界的新貴,連帶着整個津島氏的地位都跟着水漲船高。

但津島修治并不滿足。

“還不夠……還不夠。”

他一邊翻閱着津島右衛郎遞過來的文件,快速閱覽着他所需要處理的是什麽樣的事項,一邊喃喃自語道。

“什麽?”津島右衛郎沒有聽清,下意識地問道。

“我說,”擁有着鳶色微卷頭發的孩子仰起臉來,笑意盈盈地說着,“父親大人已經做得很好了哦。”

很少從津島修治口中聽到誇贊的津島右衛郎,臉上近乎驚喜地扯出了一抹受寵若驚的笑容來。

津島修治說着甜蜜的言語,擁有着蜜糖色澤的眼瞳中卻閃着強烈的向上攀爬的熾燙野心,他的語調驟然冰冷了下來,“但是,這不是還可以做得更好嗎?為什麽沒有做到?”

津島右衛郎臉上的笑容凝固了,他眼中的喜悅如同潮水般褪去,只留下滿地碎屑般的惶恐與惴惴不安。

“對不起、對不起……”

蠢人甚至不知道自己哪裏做的不對了,只知道一昧地鞠躬道歉,祈求着原諒。

津島修治從那些文件中抽出了一份,扔到了津島右衛郎的面前。

津島右衛郎低頭一看,那是一份要求批準橫濱租界警備力量所需預算的文件,數字誇張到不可思議,但列出來的每一條條款卻又清晰明了、符合規定。

“會将這種文件交給你批準,就說明你的行為引起不滿了。”

津島修治擡了擡眼皮,興致闌珊地說道,“你前幾天參加宴席的時候又犯了老毛病吧。”

“瞧不起依靠資本錢財上位的新貴族,瞧不起平民出身的政界要員,在喝了酒之後稍稍流露出了一點這樣的意思——”

“——真是蠢貨啊。”

“那、那我接下來該怎麽做?”即使被這樣罵了,津島右衛郎的心裏卻反倒安定了下來,他用低微到了塵埃裏的語調詢問着津島修治的意見,是知道對方不會不管他。

“不要立刻登門道歉,要在接下來的一周裏多注意一點這樣身份的人的工作情況,然後表現出一點點改變了對新貴族和平民的看法,為他們的辛苦與努力而折服的樣子,最後在下一場酒宴中幹脆地為自己之前的行為道歉——明白了嗎?”

“我想你還沒蠢到要我手把手教臺詞和表情的地步吧?”

“是、是的,我明白了。”津島右衛郎唯唯諾諾地應着,已經全然看不出從前的模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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